第10章原来我是你的错误
我们就住在这隐居的山林之间,饮清晨之露珠,食飞禽与走兽,品林间之果实。我并不知道师傅的真实年龄,也许就像看上去的二三十岁,也许年逾半百,也许已至耄耋之年,也许已过上百上千年……毕竟修仙之人有控制自己容颜的能力。总之,我可能不过是他这漫长一生中的一个过客。
可是对于我来说,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是我唯一的亲人,对我教育有方的人,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也是目前我的全部。
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一点也不公平,我们在对方心里的地位不平等。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甚至很可笑,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们一起在这远离世俗之处习武,种田,看每天的太阳与月亮交替,东升西落,看夜间的星河绚烂。他陪我走过这十多个春夏秋冬,从手把手教我握笔写字和去林子教我识花草树木,昆虫野禽起,到教我似乎还离我很远的处世哲理人情世故,我就在这平静而充满爱的日子里渐渐成长了。
他给我的爱不算一般父母般汹涌,不论是严厉还是宠溺,但也绝非空白。是一种早就习以为常的密密麻麻的爱,无处不在,却又淡泊如纱。像极易失去,却又由于被沉浸其中而极度放松着。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情感也变得越来越丰富,本来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也变得有了很多焦虑。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午后,我剑练时心不在焉的。师傅执着剑过来说要与我切磋,有了目标,有了攻击对象,就有了压迫,这样练剑不容易分心。他走过来,我的注意力就从他的脸,转移到他的手,观察他的发力,预判的的招数。其实印象里,他的手比他的脸更让我记忆深刻。
我是他看着长大的,不论是伸手过来教我什么,还是抱我,给我擦药,我的视野里总是少不了他的手。而至于他的脸,我总要高高仰起头颅,才能望见。他常常不苟言笑,所以我觉得他的手比他的脸温柔。
而现在,我已是束发之年,与他身高所差无几。他与我开打,开始还好,可是我一直看着他的手臂,他运剑时手臂总是那么凶狠敏捷,和他平时生火做饭完全是两样。
(白鑫:等等,不应该都是徒儿给师傅做饭洗衣吗?
余枚:可能师傅嫌他徒弟做饭不好吃。
白鑫:……前不久的回忆又开始攻击我了。)
看着看着这手臂,最终还是分神了。师傅下手当然有分寸,但也抵挡不住我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没有伤很深,却也是确确实实伤着了,一剑划在胳膊上。
师傅走过来看我的伤势,衣袖已被划破,皮肉绽开,血蔓延至半截袖子,像某种病毒在身上攀岩,欲要侵蚀我。他没有责备我为何总是分心,只是带我回去包扎。
我们在院子里散步谈心,师傅的目光一直聚集在旁边的灌木丛和野花中。他对我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确实容易想很多,你可以选择自己消化,也可以告诉我,毕竟我年纪比你大上不少,有经验。”
我闷声“嗯”了句,没再说话。过了良久的沉默,我还是问道:“我们总要下山的吧。”我用了“我们”而不是“我”,明明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事实。
“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吧。”可是师傅这么说,他一点都不配合我,他不说“我们”。
“您呢?难道您要一直待在这吗?”我有些急了。
“我有我的打算。”轻描淡写的一句。
那一天,就是我被师傅“建议”下山去的那一天,他给我备了很多干粮,很仔细地帮我擦了剑,也给了我一些银两。嘱咐我在路上注意安全,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我背着小小的行囊,迈着如被灌了铅的腿,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院子——这个我生活了十五个春秋的院子。我还可以清晰地记着我在这处挖过蚯蚓,在那出被绊倒……
第一次回头,师傅在门前望着我,看不出表情,他只是对我摆摆手,示意我快走,我知道得在天黑前到山下找客栈,不然很危险。
第二次回头他往前走了几步,我以为他要走向我,却只是走到院子里的躺椅上,然后坐下。
第三次回头,他像每个下午一样躺在躺椅上睡觉,一把蒲葵扇盖在脸上。
我忍住想一把冲上去跪在椅子旁抱住他的腰哭着求他不要赶我走的冲动,我已经长大了,要像师傅教导的那样,别一点骨气都没有。丢人的很。
第四次回头,我已经看不见他了,只能看见院子的围墙,冰冷的,厚实的。它好像隔绝出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我的童年,我的快乐,我的温柔乡。
现在,再与我无关。
我走到山下,走到充满人烟的地方。十五年前那场战争已经停止,百废俱兴。
我根本不知道我原先是哪国人,师傅没告诉我,或许我所属的国家已经灭亡,或许是我父母也没在小船里留信,总之,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看着这繁华的闹市,五彩斑斓的商品,熙熙攘攘的人流,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热闹,即使现在天已黑,但大家的快乐似乎才刚刚开始。
我努力熟悉这里的环境,让自己融入其中。我会去给别人当杂工,混迹江湖,四海为家。就这样过着半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一点归属感。
很想回去,很想去找师傅。不知道他看到我会是什么反应,我要给他带好多好多我在这里吃过的好吃的糕点,我还有好多新鲜事想分享给他。他也在很想我吗?会让我留下还是下次我把遣到山下。还是或者……他已经不在那所房子了,也许去做他的打算去了。
不论怎样,他没有说过让我以后不要回去,我总该去看看他的。对,这还是师傅教过我的礼节呢,尊重长辈,敬爱长辈,得闲时要多看看他们……
第二天准备好行囊我就出发去上山见师傅了,这一路上我的心情十分忐忑,走得也很快。之前下来翻山越岭花了五个小时,现在上坡看这天反而还没这么晚。
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就是那个围墙,和上一次看它一样,没有区别,好像这次出去远行不过南柯一梦。我走近门去,发现心跳得厉害,手心也出了好多汗。
会不会一进去就看见师傅躺在躺椅上,这个时候也该生火做饭了。走近去,远远的就看到院子里没人,师傅不在里面。我继续往里走,推开屋子的门,发现我们之前一起吃饭的桌子旁也没人,再去房间,还是没人。
师傅的房间,我仔细转了转,书桌上已经有些落灰了,柜子里的书还是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仔细看,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被子叠好放在柜子里,这个变化说明他确实走了,而且走了很久了。
那会多久呢?从自己被劝下山后不久就走了吧。但是又会走到哪里去呢?去实行他的计划了吗?还会回来吗?不会回来干嘛不把书和褥子带走?好像这也不是很好带走的东西。
师傅料事如神,他肯定知道我会回来,可是他并没有留想和我说的话。也许真的是这样,我无足轻重,在他的心里。我只是他于心不忍救下的可怜虫,有可能我还是打乱他计划的大麻烦。
那天,我在那片我们之前一起习武的林子走了很久,抚摸了树上每一条我们练剑时划过的痕迹。
我不知道我怎么下的山,只知道整个人神情有些恍惚。我好像失去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连着我生命中的基石,一起碎裂……
师傅教过我,日子是往前走的,不要成为回忆的奴隶。我可以做到往前走,但是我做不到不成为回忆的奴隶,于是我负重前行着。
后来我去参加了一场比武赛,赢了有奖赏,为了生计我不妨一试。蒙教师傅栽培,我完胜。这场比武赛是蓝青门派的人举办的,就是为了鼓励人才。由于我的出色表现,吸引了蓝青门派的宗师。
(雷子:什么?!他之前那个师傅原来不是蓝青门派的宗师啊!
白鑫: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呢。)
他问我是哪个门派的,说没见过我。我说我从来没有入任何门派。他便又问我我的剑术是谁传授的,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不会作画,画不出师傅的模样。对啊,师傅教会卧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教我作画,他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故意的吧。师傅也从未告诉我他的真实姓名。说来也可笑,原来我对我最重要的人一无所知。
可能宗师只当我在隐瞒,便也没再追问,只是问我现在还在我师傅门下习武否,我说没有学了,他便邀请我加入蓝青门派,拜他为师傅。
我知道加入蓝青门派我的日子就安稳了,每天不用愁挣那碎银几两,不用愁吃穿,只要安安心心练剑,上学堂,这些都是师傅早就教过我的,对我来说肯定如鱼得水。
可是,感觉要是拜了蓝青宗师为师就像背叛了师傅似的……
“小伙子,你心里有个根深地固的执念,你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吧。你来蓝青门派,这里不止是教你习武,还会给你孕育灵气,教你自由,心里不再被杂念束缚。”宗师说。
师傅……是束缚我的杂念吗?
我还是答应了宗师的请求。必须要当和师傅是一次萍水相逢了,既然分开是必然……再说了,他不论是让我离开还是他自己要离开,对我都是一副冷淡至极的模样,就像那次出门只是出去摘点野菜而已。
来了蓝青门派一些时日后,我的灵气大有长进,可是心里的那点不甘和不舍,好像却在拿自己的灵气做养料,让自己一点点增长……
怎么会这样啊?不可能是宗师教授我的是邪灵之气吧?这可是正宗门派啊,外面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来,而且外面对这个门派也没有一点不好的口碑。
难道是我自己的问题吗?我开始查阅大量历史资料,邪灵之说,没日没夜的……宗师都差点以为我学习学到走火入魔了,可是我并不想告诉他我这么做的原因。
因为蓝青门派有一条戒规:凡是修炼出邪灵之气之人,废除武根。也就是说,如果我被外界确认成是这样的人,那么我毕生所学之武术都将废除。我将被删去师傅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我接受不了。
大概查了个把月吧,我查到这么一则史事,太基209年有一个孩子出生于一在战乱中被斩杀的妇女腹中,此前妇女一直在颠沛战乱中四处逃亡,见过太多血腥和暴力,这腹中的胎儿又是被一巫师救出的,没成想,连巫师都觉得这胎儿邪气过重,便放一小船任其飘之。
我当时也没多想,毕竟太基209年,离现在起码也有一百多年的。可是某天无意中听到宗师和我感慨的一段话,竟开始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这世间分为四类人,一类是普通人,就算习武也习不出什么成绩,修仙也没有灵丹。第二类人,就是我们这类人,有灵丹可修仙。第三类人,是邪徒,也是我们工作中要铲除的对象,怨念极深,作恶多端。
“第四类人,是神。这世间总有一些邪徒,连我们仙人也无能为力,这就要交给神了。神可以控制时间,但是他们的这项能力只能有两个用途。第一个是为了铲除邪徒而回到过去灭之于萌芽,另一个是让自己所处的时间延长,可以把我们的一年变成他们的一天,以此延长自己的生命。不过使用这项能力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只能隐居时使用。”宗师羡慕地说。
他何止是这个世间的神,他亦是我的神。他是我抬了十多年头仰望的人,每一次俯瞰回看我,都等于给了我这世间所有人可能一辈子都拥有不来的爱怜。
可是我的神啊,你不知道,也许多年后你就会知道,你的怜悯催使你救上来的人,可能是你以后要倒回来杀死的人。
我是你的错误,是你迟早要亲手毁灭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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