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忍不住总是观察你

晚上白水儿提着一些特产来看白鑫，白鑫正巧出门去送余枚，三个人在龙湾区大门口打了个照面。白鑫给两人互相介绍了一下，白水儿就对余枚很正式地打了个招呼。一种死板的方式。余枚隔着朦胧的路灯望着面前这个模糊的人，也向她问了句好，就坚持让白鑫和白水儿回家，自己一个人回去。

也许余枚以后都不会再见到白水儿了，但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了。很像，不是脸像，是气质，是感觉。不明显的轮廓，看的越近，反倒越模糊。尤其是那狭长的眼尾像勾子，勾出了一直深埋在记忆里的往事。

白水儿太像他已故的亲生母亲了。

为什么记忆里母亲的脸是模糊的？可能记忆太久远了，像珍藏了多年的照片，不论是打印洗出来还是保存在手机，都是是会糊的。都是模糊的就算了，也许只是光线的巧合，但是最让人耿耿于怀的是气质。那种过了时的古板却又典雅的气质……

余枚买了些零食和水果，到家后发现这些天窗户一直没关，外面吹进来的叶子在家里撒了一地。茶几上，烤炉上，枕头上，书柜上，椅子上都是。门前的两棵橘子树在夜风这双奏曲手的肆意拨弄下沙沙作响，像在叫嚣一股肃凉。

他没有去管这些随处洒落的叶子，人们总是觉得叶子就是要扫掉的，不论是大街上，学校里，还是寺庙，总有相关人员被安排去打扫。这是常规。可是当这些落叶落到余枚家里时，余枚并不想刻意打扫掉它们。就这样吧，随意一些，不过是一些不会散发腐臭味的死物罢了。换一种心境，这些落叶也可以当做是装饰品。

余枚收拾好自己，躺在床上，脑袋压在落叶上，发出一点儿脆响，也没太在意。他侧过身子，想找个合适的姿势躺着，却被枯叶划过耳朵，有些不舒服，便伸手把耳朵下的落叶拿起丢到床底。

才待在白鑫家几天啊，一回到家就感觉这么空落落的。待了这么久的房子竟然也开始嫌弃太安静了，到时候不会真的沦落到请求白鑫收留他的地步吧？想到这里，余枚笑了笑，不可能的事情，想想就好了。

今夜的梦——

余枚走在路上，一条大街，人群稀稀拉拉的大街。每个人都没有脸，各异的发型，各异的穿着，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没有脸，就是一张肤色的皮。余枚抬手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嗯，自己的五官还在。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目的么？好像也不完全是吧，想找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有脸的人。突然，柏油马路开始像波浪一样涌动。余枚站不稳，和人群一起摔在地上，随着地面浪一样翻涌。周围的人明明没有脸，可是能明显地感受到他们的惊慌。他们试图站起来，他们想跑出这股浪，摔倒了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倒下去……

余枚只是躺着，看着天空，没有挣扎。偶尔也会被这些倒下的人砸在身上，但是没关系，反正是梦，也不疼。是梦的话，那就用意念控制一下地板不要动了行不，余枚努力想象着地板不要动，可是做不到。

场景一转，本来周围是人们慌乱的叫喊，现在变得格外安静。或许用安静都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寂静，死一般的静。地面不再动了，但是感觉凹凸不平，像散布着很多碎石子。

梦里余枚睁开眼睛，这里的天空阴沉沉灰蒙蒙的。不是天气原因，是有烟子，是乌烟瘴气弄的。余枚起了身向四周看去，几乎一片废墟，还有些为数不多的断墙，蹦出的钢筋扭曲着朝四处指着。看不到地面原本的平坦，只有不知道堆了多高的碎石碎墙。

这里经历过一场战争，残暴得连尸体都看不到，甚至一条虫子都没有。不知道战争过去多久了，但是完全可以想象这里曾经充斥着怎样的啼哭，怎样的生死离别。也许不久前，余枚躺着的这个位置，坐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子，也许躺着一个孕妇，也许是个年迈的老人……总之可以是一切弱小的对象，一切无助的存在。

但是不论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现在终究只剩下余枚一个人，在这破烂不堪的，广袤的废墟上。余枚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这片凹凸不平的废墟上一路小心翼翼地前行。太安静了，只剩风声。梦里他走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这个地球绕完。

终于，他看到了一个活人。

那个活人穿着件大衣背对着他，看不清体型。那个人站在一个书架的角落，像个墙角。这个书架上面也被炸去了一半，但是还有些书倒在书架里。这个人就面对着书架角落，背对着外面的残骸，微低着头，估计在看书。

他不关心接下来会怎么样，不关心下一顿的饮食该怎么解决，不关心要怎么走出这片废墟。也许他尝试过，只是一一失败了，于是他又回来了，拿起了这个书架上的一本书。可能这个书架上的这些书，就已经是这个文明所留下的全部了。他面对着书架，背对着外面，像是给自己围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许会因为他吃不上东西而慢慢消失，那么他也就消失了。

这也没什么，人本来就是会消失的。余枚走上前去，不一定要和他结伴走出去，只是想和他一起围出一个世界，摒弃外界。余枚每往前走一步，下面的断壁就发出声响。也许是那个人看出书太投入了罢，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但是当快站到他身后时，他回头了。余枚看到那张脸被吓了一跳。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是个陌生人，白鑫，白水儿，甚至是自己。可是那个人没有脸。当那个人转过头来之后，余枚感到脚下的废墟开始震动，一只只血肉模糊的手从废墟里伸出来，按着上面的废墟，拼命地把自己扯出来。身体也被废墟摩擦得血肉模糊，四周开始变得很吵，无脸的人们的痛苦呻吟。

余枚转了一圈，以他为中心点，外围正在爬出来的人的面积越来越广，广到余枚看不见的范围外，依旧不断有手伸出来，有扭曲的身体挤出来，呻吟，一种要融化了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叫着，像是被拢着一层膜……

爬出来的人又朝余枚爬去，速度很慢，但是目标很坚定。余枚无处可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措，绝望……

——

余枚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大口喘着气，看清周围的事物后才渐渐平复下来。他下床去洗了个冷水脸，然后站在饲养动物的小柜子前面发愣。他在思考要拿什么出来玩，最终选择了蜥蜴。他平躺在床上，把巴掌大的蜥蜴放在胸前一手盖在它身上。

每个得抑郁症的患者犯病时也会有很多不同的感觉，有的是感觉有只黑狗一直在后面追他；有的是感觉有个黑影总在旁边跟着他；有的是像身处在一个深渊里，抬头可以看到个亮光，那是出口，但是得眼睁睁看着那个亮光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也可能是自己身处的深渊越陷越深；也有的会像余枚梦里的那样，被一群无脸人围攻，嘴里还发出要窒息的声音。

余枚经常心情不好，尤其是冷着了就会感觉被负面情绪实实笼罩。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可能之前那些事一件件发生，一件件压在心上，慢慢就变成这样了吧。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抑郁症，他没有去精神病院看过，也没有看心理医生。这类人，往往不觉得医生会给予他们什么真正有用的帮助，何况余枚变成这样时身边也没什么靠得住的人，于是就这么让自己受着。

他很久没主动交过朋友了，他不需要朋友他也不想要朋友。他可能潜意识里默认了身边的都是那群朝他爬来的无脸人，让人避之不及。可是白鑫偏偏要凑他那么近，要当他同桌，要成为好朋友，要在他面前受伤，要留宿他家，也要余枚去他家住，不只是单单对他好，还要有求于他，要展露一种隐忍克制……

为什么这样接近又不承认喜欢呢？是在可怜自己么？一个倒霉又孤僻的人。

后来的日子平淡如水，一起去食堂吃饭，偶尔一起回家，一起讨论题目。总有人来问白鑫题目，如果白鑫去找老师了，但是余枚在那，一般也不会来问余枚，他脸上仿佛写着“不想被打扰”这五个字。余枚就这么看着白鑫对着每个人都照顾周到，来者不拒。看他去急急忙忙招呼别人，给老师当当狗腿，催催同学们的作业。

余枚：你这样不累么？感觉要照顾这么多人。

白鑫：习惯了，从——初中开始吧，我的校园生活就一直这么闹腾了。

余枚：那初中之前呢？

白鑫：那时候脾气不好，还不会这样，也没什么朋友。

余枚：所以你是为了讨别人喜才让自己变成这样么？

白鑫：算——是吧。其实那时候脾气不好也很影响别人的，有时候问老师个题目总是听不明白，还把自己急哭了。

余枚：还有急哭这一说法啊……

白鑫：这样改变也是为了适应大环境嘛。

余枚：我的逃学计划制作好了，你怕不怕。

白鑫：啊！我都差点忘了，惊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怕。快快快，告诉我怎么安排的。

余枚（递给他一张草稿）：总结来说就是下周二下午，那时候学校举办校运会，不参加的同学在教室里自习。我们打听到老班在下周二的下午的一千五百米长跑项目里要去当裁判，长跑这个时间还是要蛮久的，在准备啊，登记啊这些事情都是要时间的。

白鑫：好呀好呀，正好那两天又不上课。

逃学这件事情余枚没有像白鑫那样有那种纯粹的兴奋，他的心里有些紧张和消极。有些事情他还是想问明白。他不相信来日方长，昨日的阴影告诉他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

余枚的专注力比较强，尤其是在思考理科题的时候，所以他一般碰到烦心事的时候，经常会选择找些题来让自己思考，用思考理性的东西来阻止大脑思考这些有太多不确定性的东西。可是一旦思考完，一空闲下来，大脑就容易又被那件事情占据。所以总是逃避也不是办法。

余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着解决这件事，最近也不自觉总是关注着白鑫。白鑫之前说专门发一条朋友圈仅给他看，就真的只发了一条，一张照片，拍着一截草稿纸，上面写着：专门给余枚发的。

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配文。这个脑回路确实清奇，很符合白鑫的作风。白鑫的字乍一看有点丑，但是看多了又怪可爱的，圆圆的，大大的，没什么棱角。像他这个人一样。

余枚也会观察他吃饭。他吃饭看上去好像很忙的样子，动作很多很杂，似乎饭很烫嘴。食堂的饭是用盘子装的，白鑫往嘴里塞一口时要把身体压得很低，嘴凑得离盘子很近。塞满了一口就噌地一下挺起身，然后频率很快地咀嚼。

而且每塞一口都要满到把两边腮帮子都撑到鼓起来，边咀嚼边拿筷子搅着饭菜。然后每次都是白鑫先吃完，他就先走了，赶紧回教室刷题。本来一开始也想着要等余枚，但是被余枚拒绝了。

余枚还会观察白鑫写题的样子，边写题嘴里还会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有次余枚仔细去听，就听见他说：“然后我们先把这两个数加起来……我们可以用列项相消法……再分开……”他还要把自己的思路念出来。背课文的时候他喜欢趴着背。先侧趴着，面前放一本书，打开来读几遍，关上书开始背。

好烦啊，总是忍不住观察他。

逃学的日子到了，教室里也剩了大半的人，有人在小声打卦，有人在偷偷玩手机，大部分人还是在认真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