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疯狗

“来，来，警察同志，你快看看这疯狗，把我儿子咬成啥德行了！”

说话的女人烫着泡面卷，披头散发，耳朵上挂着两个亮晃晃的大耳环子。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有多动症，女人说话时摇头晃脑，耳垂上的两个铁环也随之晃动，反射出晃眼的光线。

她推推坐在一旁驼着背的少年，少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不情不愿的露出那只缠满绷带的手臂。

女人撇了眼少年的手臂，咋了下舌，接着拉起车鸣般尖锐的嗓子叫道：“这绷带下可是鲜血淋淋的一片啊，全是那狗东西的牙印子，肉都快咬下来！”

话传到了沈老太的耳朵里，她佝偻的背瞬间僵直了一下，心里恶狠狠骂道：“这女夜叉叫谁狗东西呢！”

念头闪过不到半秒，沈老太突然像犯了什么大错一般缩起身子，摸索出掖在领子里的十字架攥在手里，干瘪的嘴唇抖动着念叨起什么。

女人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喷出的唾沫星子飞了宋遇一脸。她倒是毫不在意，气势汹汹的样子颇像只招牙舞爪的恶鬼，仿佛下一秒连这名警官都会被她吞进肚里。

宋遇是名受过专业培训的高素质警察，泼辣刁钻的事儿主他见多了，自然是不同女人一般计较。

“这位女士，我理解您作为监护人的心情，但请您能配合我们的工作，把更多的发言机会留给当事人。”

他的目光在女人糊满粉子的脸上掠了一下，落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孩子，事情的起因是究竟怎么一回事？”

绷带少年看看宋遇，又瞅瞅女人，讪讪开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我就开玩笑抢了他的书包…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发疯似的扑过来咬了我…我都哭了…那家伙还搂着我的胳膊不住的啃，简直像条疯狗。”

少年回想起先前的恐怖遭遇，心里不自觉后怕起来，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

另一边，刚恢复平静的沈老太又被少年话里的“疯狗”字眼刺到了，仿佛是只充满怨气的气球被戳破，身体里的恨意顺着毛孔泄了出来。手里的十字架被握的更紧了，她将额头抵在上面，试图以此堵上她充满罪恶的“气眼”。

“那你呢？有什么要解释的？”宋遇的眼光又移向坐在另一侧的朱念晨—那个会像疯狗一样把人啃的血肉模糊的少年。

“哼，他能说些什么？一直有娘生没娘养的疯狗，没资格在这汪汪叫。”

朱念晨那边还不见回应，女人倒是先阴阳怪气的插了一嘴。

“有娘生没娘养”就像根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了沈老太心里，一下子扎透了她用来堵眼儿的薄膜。

“谁他娘的有娘生没娘养，乌烟瘴气的臭婊子，信不信我打烂你的臭嘴！”

此时此刻，沈老太真恨不得拎起拐杖敲在女人那张糊了血似的红唇上，把她打得哭爹喊娘、满地找牙。可惜她还不用拐杖。

女人先是被沈老太突如其来的骂喊惊了一跳，随后又不甘示弱的反骂回去：“死老太婆，你叫谁臭婊子呢？你孙子本来就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疯狗，还不让人说了？”

“我孙子要是有娘生没娘养，那你儿子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骂你和你孙子呢，关我儿子屁事啊？你孙子发疯把我儿子咬的那么惨，我儿子委屈还来不及呢！”

“我孙子怎么咬他不咬别人呢？还不是他找事在先。谁知道你这烂女人能生出个什么孬种？”

两个女人炸开了锅，吵得不可开交，四周都燃起一股浓浓的火药味，怕是要点了整个公安局。

宋遇见状不妙，好言相劝降温无果，反是被夹在两头母狼之间。她们相互呲牙咧嘴撕咬着，几乎连同宋遇也要被一起撕碎。

绷带少年被这场面吓成了哑巴，本就驼着的背更是弯曲了一分，整个人蜷成了条虾咪。

面对着眼前的一锅乱粥，朱念晨只是坐在椅子上看自始至终未言只言片语。他那双漆黑空洞的双眼注视着一切，平静淡漠，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其实也不然，只是嘴上不愿意说，心理活动还是不少的。

他瞟过那女人，看到女人腰上的赘肉被紧裹在身上的小短衫勒出了肉圈，伴随着女人的动作不断抖动。露出的雪白半壁上还纹这个红玫瑰刺青，也随着肥肉不断晃动。朱念晨心里暗嘲道：一大把年纪了，还装什么辣妹。

过了女人，他的眼神又定到绷带少年身上，看着少年那副担惊受怕的怂样，偷偷吁了句：在学校那么能耐，怎么一见了他妈就变鹌鹑了？

当他看到对着女人破口大骂的沈老太时，心叹道：奶奶啊，您平日里谨守的教义都上哪去了？

最后，他看向了宋遇。青年人清冷的面容映入眼眸，认真、严肃是宋遇的代名词。原本早已准备好的调侃在心里的某一处被卡住了，怎么也蹦不出来。

可惜了，他本来是想着把在场所有人都数落一遍的。

他十分享受这种旁观者的视角，幻想着自己是上帝，审判所有的世人。

这场战争不知打了多久，最终与宋遇的严厉斥责告以段落。其实他早该这样的，冰冷的警告往往比温柔的劝说更有效。

女人用修这美甲的手指整理凌乱的发丝，沈老太再次握起十字架，闭上眼做着忏悔的祷告。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宋遇望向沉默已久的朱念晨，等待着未完的答复。

朱念晨也抬起眼看他，却不说半个字。宋遇透过那双黑瞳，窥见了一丝麻木，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三年前，他第一次见这双眼时，里面还装着点点星光，有天马在无尽星空中不羁飞翔。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青春叛逆的年纪，像盛夏的烈阳浑身散发着没必要的锋芒。因为打架斗殴，朱念晨三番五次被送进拘留所。那是他最暴躁的一段岁月，时常当着面和负责管理的警察抬杠。受罚对他而言就是家常便饭，吃了一顿又一顿，也不见饱。

当年宋遇还是个刚步入职场的年轻小警察，虽说是警校的优秀毕业生，但毕竟没有过实际经验，年纪又轻，手腕自然是比不上老干部的硬。

像朱念晨这样本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见了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宋遇，自然更是不放在眼里。

曾经在拘留期间闲的发慌的朱念晨，为了找乐子，经常毫不客气的戏弄新来的宋遇，各种姿势生非不断挑战他的底线。

宋遇知道这个刺儿头纯粹是闲的没事找事，想拿自己找乐子，要是自己当真没忍住和他杠上了，岂不是正合他心意。

宋遇学的聪明，对朱念晨闯的祸，他从来都是该罚就罚，不该罚的，他也从不多罚。哪怕朱念晨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他，他也很少说什么。

宋遇也是从青春期过来的人，这些青少年的心思，他最懂了。什么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也不过是为找存在感罢了。毕竟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要是默默无闻一辈子，死了也不一定会有人记得。他们没什么本事，做不了流芳千古的伟人，做个遗臭万年的罪人还不容易？反正不管是伟人还是罪人，最终都会被铭记在史册上。

起初，朱念晨以为是宋遇软弱，不敢和他对着干，心里还偷着乐，结果久而久之才发现人家是压根懒得理他。

自娱自乐这么久，朱念晨也玩腻了，后来便很少再给宋遇找事，顶多也是见到宋遇时忍不住嘴欠说两句玩笑话。

不过，宋遇这个人也是奇，按理来说一个人被得罪了这么多次，为了面子他也应该狠狠报复那个得罪过他的人。之前那些老警察不就是这样吗？每次朱念晨得罪了他们，他们总会找各种机会狠狠收拾他，以解自己心头之恨。

可宋遇却从未这样做。他没有因为朱念晨为难过他，他就去反过来为难朱念晨。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报私人恩怨，好像公正无私这个词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其实少年的种种行为并非没有引起宋遇的注意。

不知怎么的，他对朱念晨内心的空虚有着强烈的共感。每当他注视他的眼眸，都能感受到那个年幼的灵魂上有道深深的伤口。

宋遇不知道这个一身反骨的少年有着怎样的过往，他只是尽己所能默默关心着他，不事张扬，哪怕这份关心依旧无法缝补灵魂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