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痛忆(上)
第二天,沈月娥和朱念晨早早的收拾好行李,提着大包小包坐上朱建成的车,去往那个他们熟悉又陌生的家。
朱建成和朱建业虽是亲兄弟,但二人的物质条件却是天差地别。
朱念晨的父亲朱建业不如他哥哥有本事,只能干些给人开车拉货、打打零工的活,费力又不挣钱。朱念晨在伯父伯母家受歧视,也不是没有原因。
这间公寓是二十年前买的。那时房价还没涨,再加上又建在工厂附近,空气新鲜度不高,当年买下这套房自然是没花多少钱。朱建业买下这儿本着的就是便宜和离工厂近,方便打工上下班,不只是他这么想,这些年来租这儿的租客亦是如此。
自从朱建业去世、朱念成搬走后,这栋房便连续几年被租给不同租客。
直到三年前,住了两年多的老租客因为孩子上学的缘故搬家了,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搬进个年轻租客。奇怪的是,这个新租客刚搬来没多久就开始每晚噩梦连连,难以入睡。年轻租客谁外表看上去像个新时代科学青年,但实际上迷信的很。后来不知从哪请来为风水先生观测了下房子的风水,最后得出个结论说什么是房子风水不好,以致居住者噩梦缠身。得知消息后,年轻租客也不管借租期到没到,提上行李一溜烟的跑路了。后来因为这件事败了这房子的名声,来租房的租客越来越少,最后干脆归零了。
空房的两年里,沈月娥因怀旧每隔一个月都会回来打扫一遍。也多亏了她的勤奋,才让这个无人居住的房子不止成为灰尘和蛛网的天下。
到了楼下,朱建成找了处地方停好车,帮着祖孙俩提了些行李送他们上楼。在把他们送到门口后,又说了一大堆事儿才肯离开。
从他说的话里能听出他放不下沈月娥,对于朱念晨多多少少也存些愧疚。
进了电梯,他还站在里面久久不按关门键,眼神定在沈月娥身上不愿挪开。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啊。”
听到沈月娥这句话,他才不情愿的关上了门。
朱建成走后,沈月娥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朱念晨拖着一箱行李进了门,踏入的那一刻,仿佛进入一个已逝已久的梦,破碎的记忆从房间的各各角落拾起,拼凑出往昔的点点滴滴。
一个小男孩的幻影从朱念晨身边跑过,他手里高高举着只纸飞机,“嗖”的一扔,飞出去的纸飞机砸到了坐在沙发上削水果的女人。男孩嬉皮笑脸的跑到女人身旁捡纸飞机,女人见了不但没有生气,还笑着将水果切片塞入他口中,然后又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
朱念晨正看得出神,忽感一个男人与他擦肩而过。男人双手背后提着生日蛋糕,径直走向妻儿。小男孩见父亲回来兴冲冲的上去迎接,男人看到儿子向这边跑来,一下子将蛋糕举到面前,小男孩开心的跳了起来,一个熊抱搂住父亲。沙发上的女人看着父子俩,捂着嘴笑了。
“晨晨,晨晨…”沈月娥的声声呼唤戳破了名为梦的泡沫,眼前的幻境刹那间消散。
沈月娥拍拍朱念晨的肩膀:“怎么愣这儿了?不赶紧去布置卧室,可没有睡的地方。”
刚才的…是出现了幻觉,还是做了场白日梦。
朱念晨回过神来,观望四周,已然变了景象。与幻影中看到的温夕形成巨大的反差,现实中有的只是沧桑和破败。覆盖在家具上的白色塑料布污迹斑斑,墙上的壁纸颜色暗淡了许多,整个房间都像是一幅脱色的画。
客厅里的挂钟、电视桌上的台式彩电、厨房里的矮冰柜…那些他熟悉的东西都已不知所踪。
这个他曾在此度过七个四季轮转的家,这个他从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家,如今却让他感到陌生不已。
可如果这还不是他的归宿,哪里才是呢?
朱念晨提着行李走到一扇门前,门上贴的米老鼠贴画被氧化的失了色彩。他推门进去却见里面除了张单人床,什么也没有。
十年前,这里曾有个贴满卡通贴纸的拼装柜和一张带着书架的学习桌,还有个彩色的玩具筐,里面装满了男孩子喜欢的玩具。这里曾是他的房间。
“晨晨,你看我找到什么了?”沈月娥抱着一个黑色的画夹走来,声音十分激动。
她在朱念晨面前打开画夹,一幅一幅的翻动着里面的画。
“这个是你六岁时画的,多漂亮…还有这幅画的全家福,画的人多像啊,…这幅这幅…”
朱念晨默不作声,听着她喋喋不休。
“哟!有这幅画上还印了个“优”呢!”
沈月娥如中大奖般惊叫一声,将那幅画从画夹里抽了出来,炫耀宝贝似的捧到朱念晨眼前。
“晨晨,这画可是得了“优”呢!”
朱念晨定睛看去,看清楚的一瞬间,脸上失了血色。
泛黄的画纸上有一只用歪歪扭扭的黑色记号笔线条勾勒出的走形严重的米老鼠,还有一个与前者格格不入的红色“优”字。
不堪回首的记忆涌现,早已结痂的伤口就这样再次被撕裂。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女人半环着小男孩,贴在他的耳边柔声唱着轻快的儿歌,一只手轻握着男孩钻笔的右手,带着他的笔尖一笔一画的在纸面上滑动。
怀里的男孩学着母亲的调子奶声奶气的唱:“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女人停住手中动作:“小兔子画好了!”
男孩盯着眼前的画,“哇”了一声,从旁边的笔筒里抽出根蓝色彩笔:“我要把小兔子涂成蓝色的!”
“为什么啊?”女人疑问
“因为我喜欢蓝色啊。”男孩理所当然
“是兔子没有蓝色的啊?”
“谁说没有,《虹猫蓝兔》的蓝兔不就是蓝色的吗?”
女人撅起嘴,摆出张鬼脸,捏起男孩的小鼻子道:“晨晨,常有理!”
小朱念晨推开女人捏他鼻子的手,咯咯笑了起来,女人也被他传染似的笑个不停。
母子俩的笑声充斥了这个蝉鸣异常聒噪的夏天,直到一场噩梦惊扰了一切,笑声戛然而止。
梦中,母亲坐在床头穿着身五彩细麻衣,全身散发出柔和的圣光,那模样像极了儿童圣经插画里的圣母玛利亚。
朱念晨就要上去拥抱她时,那个原本好端端坐在那的母亲突然像玻璃般碎成了一片一片。念晨被吓得哭了出来,大喊着“妈妈”,他弯下腰去捡母亲的碎片,试图将她拼起来,可不论他怎样努力,最终都以失败告终。看着地上碎成渣渣的母亲,他失声痛哭,却在噩梦中惊醒。
母亲听到他的哭声赶了过来,他见到母亲一头扎入她的怀抱,一遍一遍的哭着叫妈妈。母亲有些不知所措的安慰,怀里哭的泣不成声的男孩:“妈妈在…妈妈在。”
妈妈,晨晨真的好害怕有一天你真的不在了。
那年初秋,家里来了个陌生男人,似乎与母亲还是亲近。父亲不在家时,两人常坐在沙发上相谈甚欢。母亲已在男人身旁笑的心花怒放,在男人面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像是含羞待怯的少女。
母亲告诉朱念晨见了男人要喊“叔叔”,起初念晨不愿,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家里突然多了个陌生人,心里不悦也是自然的。不知从何时起,男人察觉到了朱念晨对他的厌恶,便开始想方设法的讨好他。后来每次来访时,男人总会带上一大兜的零食和玩具送给朱念晨。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想博取好感,简直易如反掌。不久,朱念晨开始改变对男人的态度,最后甚至心甘情愿的叫他“叔叔”。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叔叔虽给了他玩具和零食,却抢走了他最重要之物。
那天朱念晨钻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画好后想拿去给母亲欣赏。可当他来到母亲房门口时,却听到有奇奇怪怪的声音从未关严的门缝里传出,断断续续的。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没敢直接推门,而是扒在门缝上悄悄往里睨。他看到在那张原本属于父亲母亲的双人大床上,母亲与那个叔叔抱在一起,像股麻绳一样紧紧交缠。只有六岁的朱念晨明明什么也不懂,却在看到这一幕时,心中产生了爆炸般的轰鸣,那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像崩堤的洪水般淹没了小小的心田。他恨极了那个叔叔,更恨极了母亲,而对还在外工作的父亲有的只是深深的悲哀。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他的父母就离婚了。离婚是父亲提出的,原因不言而喻。
还记得母亲走的那天,同楼层的长舌妇们都出来看热闹。奶奶怂恿朱念晨说上去抱住妈妈的腿,哭着求她留下,她就不会走了。天真的念晨一心只想让母亲留下,不懂世事的他真的照做了。
大庭广众之下,朱念晨抱着母亲的小腿,趴在地上又哭又喊。长舌妇们见了都在指指点点,个个两眼眯成了条缝,嘴角咧到了耳根。
小孩子不懂丢人现眼,大人可是要面子的。母亲脸上的表情难看的像吃了苍蝇,她用力扯着那条腿想甩开朱念晨,可朱念晨就像块胶皮糖一样粘在上面,怎么甩也甩不掉。
最后还是父亲看不下去了,上去帮忙才将他扯开。
朱念晨怎么也不会想到,母亲竟那样绝情,她走时甚至不愿回头多看他一眼。她的脚步是那么匆忙,好像生怕慢一步就会让他追上。
他真的好恨,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朝着她的背影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你这个坏妈妈!为什么抛弃我和爸爸!”
母亲走远的身影突然间停下,在原地证了许久,却始终没肯回头。
母亲刚离开那几日,朱念晨每夜都梦到她,他本应恨及了她,可当他在梦里见到她时,依旧会像从前一样冲上去抱住她,欢天喜地的叫着妈妈。
每当梦醒母亲不见了,他都会哭着下床寻找。这时门被打开,他以为是妈妈回来了,一头冲上去,却是冲进了奶奶怀里。
家里少了个人,生活却依旧照常过着。久而久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母亲对朱念晨而言,似乎也成了个可有可无的人。渐渐的就连梦里都不会再出现母亲的影子,她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有一次,伯父伯母突然来访,似乎找奶奶有事要谈。朱念晨在卧室里,听到在客厅中谈话的奶奶声音愈发激烈,他以为是要吵架了,赶忙跑出去劝阻。本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一问才知原来是大伯想让奶奶去他家住,奶奶不同意,一旁的伯母一不走心说了不中听的话,惹火了奶奶。
送走伯父伯母后,朱念晨问奶奶:“大伯家那么好,为什么奶奶不愿意去住呢?”
奶奶说:“你连妈都没了,要是我再走了,谁管你和你爸。你大伯家有钱能请家政,你爸请的起吗?你们父子俩总让我不省心。”
奶奶的话像颗小石子扔进水里,在朱念晨的心中泛起圈圈涟漪。他紧紧抱住奶奶,奶奶也下意识的抱住了他。
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才是值得他珍视一辈子的人。
母亲离开已经一年了,家中的生活费全是由父亲一人来担负。父亲没什么本事,就是个开车拉货的,一个月挣不了多少钱,但补贴家用还不是问题。
母亲走了,奶奶就成了管内的女人,每天清洁做饭带孩子全由她一人承包。
朱念晨长了一岁,也可能是母亲离开的缘故,他变得越来越懂事,他再也不会像父亲索要零食和玩具,下学后还会帮奶奶做家务。父亲和奶奶虽然辛苦,却很疼爱朱念晨,该给念晨买什么再花钱也要买上,绝不能让他比别的孩子过的委屈。
清淡如水的日子其实也挺好,朱念晨总是这么想。可有时上帝就是喜欢嫉妒人,就连这样的生活祂都不愿给朱念晨。
冬天天黑的早,朱念晨下学时已是夕阳西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天奶奶没来接他,而是托了邻居婆婆捎他回家。
他家住在阴面,采光不好,进到家里时,灯没开着,整个房间都黑漆漆的。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他看到客厅里有三个人在黑暗里隐约能看清轮廓,是奶奶和伯父伯母。
奶奶坐在沙发上掩面啜泣,伯父伯母站在她身前。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上的表情,但看奶奶的状态,能猜到他俩应该也没高兴到哪。
发生什么事了?不安像藏匿在黑暗中的细小的虫,随着四周空气的流动,一点点的钻入他的每一个毛孔。
只听到奶奶说:“可怜的娃啊,没爹又没娘。”
她抽噎着,声音小的像只蚊子。
你爹是什么意思?难道父亲…噩耗来的突然,仿佛一大盆冷水从天而降,浇了他全身的血液都凉透。
第二天,家里举办了父亲的葬礼,葬礼上没有看到父亲的遗体,遗像前摆着个骨灰盒。
父亲死于工事意外,被大车碾成了肉泥,死状太惨无法修复遗体,所以干脆直接送去了火葬场火化。
朱念晨穿着孝衣,呆呆的望着父亲的遗像,明明昨天早上还抱着自己转圈的父亲,如今却成了照片上的一幅画。
老天爷甚至残忍到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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