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一.两个可怜的中学生

酷热的夏天，长潢县的一个山区监狱，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隔着玻璃正拿着电话和她的父亲通话。

女孩一直拿着电话对准耳朵，却始终没有说话，时间一点点消逝，她几次张口却又闭口，不知从何说起。直到他的父亲在后玻璃那边开口：

“中考考完啦？”男人的笑容很牵强，眼神含着泪光。

“嗯，刚考完。”女孩冷冷地回了一句。

“袁愿，我的女儿，咱们已经七年没见了，七年，是多么快啊。”袁愿的父亲感慨道，看向天花板。

“七年了，未免生疏了，还是先别称呼我女儿了。”袁愿拉长了脸，言语中充斥着对父亲的不满。直到母亲狠狠用手捅了她后背两下，她的脸才勉强缓和。

“袁愿，妈妈不告诉过你嘛，到了这，好好和你爸爸说话。”

厚玻璃是隔音的，袁愿妈的表情很缓和，所以袁愿的父亲也就没察觉到什么。

袁愿眉眼间不明显的写满了不情愿。

“爸……这些年来，我很想你。”袁愿违心地说出这些话，可是袁愿爸却再也受不了了，双手捂着脸在那边呜呜的哭了起来。

袁愿的心依旧毫无波澜，这些年来，她对父亲没有多少感情，甚至还有些憎恶。

袁愿妈也忍不住哭了，这些年受过的苦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包括袁愿。

“妈，你和我爸聊聊吧，我不适应。”袁愿把电话给了妈妈，随即站在一边。

“向峰，你在这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家里我们俩都挺好的，你放心就行。”袁愿妈隔着后玻璃不断鼓励袁向峰。

“安妍，我对不起你和袁愿，委屈你们了，等我出来，我一定会补偿的。”袁向峰在电话那头极力承诺，满脸愧疚。

“这次带着袁愿来是因为她正好中考后放假了，特意带过来看看你，要是有什么事记得给家里打电话啊。”

旁边的警察示意安妍时间到了。

“好了，我们先走了，一定要好好的，你离出狱的时间不远了，别犯傻!”说完，袁愿妈挂了电话，袁愿回头看了眼父亲，见父亲向自己招手，她也敷衍回了一下。

袁愿和安妍出了监狱，安妍小声训斥袁愿：“不跟你说好了吗，见到你爸要开开心心，别那么冷漠。”

“好啦妈，我八岁的时候就跟他不联系了，生疏是正常的。”

“那你也得装装样子吧，你一冷漠，你爸就以为是我灌输给你他有多坏。”安妍一直在喋喋不休，袁愿越发不耐烦。

“他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你可以跟他离婚!”

“你啊你，跟你说多少你也不明白是吧？”安妍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

“你明白？你要是真清醒，就应该在他进去的时候立刻提出离婚。”袁愿的语气坚决，声音越发响亮。

安妍装在心里的一堆话这时都被这句话堵在心头，反反复复张开嘴又欲言又止，再也说不出来。

安妍从车站定好两张火车票，准备回清兴市。

袁愿和母亲在车站附近的小超市逛了一个点左右，买了很多面包零食，用安妍的话来说就是：“火车上的东西多贵呀，多买点慢慢吃。”

拎着一大包东西，母女俩踏上了火车。袁愿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红润的嘴唇像耸拉的花瓣。

安妍时不时瞟袁愿几眼，见袁愿摆着一副苦瓜脸，云淡风轻地开口：

“你爸爸马上要出来了，妈妈希望你能和他和平相处。”

“哦。”袁愿半天才蹦出一个字。“还有不要总是对你爸爸态度不好，好像我趁他不在家的几年对你说尽了他的坏话。”

“行吧。”

“还有啊……”

“哎呀知道了。”袁愿嫌安妍太唠叨了没等安妍把话说完，就敷衍应声。

安妍瞪了袁愿一眼，袁愿无光的眼神有了一丝胆怯。

晚上的时候，袁愿困了就把头倚在硬座椅背上睡着，有时候安妍趁袁愿睡着的时候把她的头默默放在腿上，等女儿醒过来时安妍谎称是袁愿自己睡觉不老实才倒下来的。

经过六小时的长行，火车到达了清兴市，安妍拉着袁愿下车，火车站距离袁愿家不远，两人步行了五分钟就进了小区。

小区里的植被郁郁葱葱，花坛里的雏菊花迎着烈光开放，袁愿望向花丛，似乎是雏菊颜色很养眼，刚刚还灼热刺眼的阳光变得柔和些许。

袁愿正看得出神，余光模糊的看到一双手向母亲和自己的方向摆动，她的头微微转动，半眯着眼睛看向摆手的方向。

大脑反应了半秒钟，袁愿的眼睛变得溜圆，嘴角泛起弧度向那个少年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说话，我还以为是谁呢。”袁愿带着上扬的语调。

“看你跟花草玩得颇有兴致，哪敢打扰你啊。”少年的声音清亮温和。

“是王肖毅啊。”安妍的薄唇上扬，露出牙齿，眼里无波无澜。

“阿姨好阿姨好。”王肖毅露出招牌治愈笑赶忙回应。

“你俩都一起玩三年了，毕业后好不容易见个面，我就先回去了，袁愿，别太晚回来。”安妍语气平和，表情随和。袁愿和王肖毅边聊边走，直到走到了小区的长椅才一同坐下，两人各占一边，距离保持着一米左右。

“这两天我玩电脑都要玩吐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王肖毅抱怨道。

“我和我妈妈去旅游了，那里可美啦！”袁愿嘴角咧得更大，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去哪里了说说看。”

“嗯……长潢市。”袁愿说。“对对对。”

“那有什么好玩的，长潢那个地方……”王肖毅刚要说那么偏，大脑就发信号告诉他要适可而止。

“你可别说那个地方偏僻，好玩就是好玩。”

王肖毅点点头，默认了袁愿。

两人的话题戛然而止，两人故作轻松地各自向两边望去，唯独不敢往对方的方向望去。

“我要是去重点高中就好了，我父母还能开心些。”袁愿的表情变得忧愁。

“你想和同学分在一个班级吗？”王肖毅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不过我想。”袁愿把这当做很平常的问题。

“是啊，我也想和你分在一个班。”王肖毅暗自嘟囔着，袁愿没有察觉。

“时候不早了，我回家了，拜拜。”袁愿起身拍了拍身后没有尘土的衣服，离去了。

王肖毅回到家就瘫在床上，拿起手机点向初中同学群，里面有人分享了毕业那天拍的各种照片，王肖毅一眼看到了袁愿的单人照，正要保存，看见通知栏有人发消息。

“毅，我这有袁愿的挺多照片的，你要不要。”

王肖毅看到这条消息紧皱眉头。

“不是，你怎么有她照片？”

“误会了哥，是班里的照片我单独整理出来的。”

“……”

“真的，还有我观察你一年了，一点动机都没有，行不行啊。”

“？什么动机，不确定的事情别提。”

“哎呦我天，就你那点心思，我估计也就正主不知道了，你初二下学期被老师请到办公室的那本日记，别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

“哦哦，行行行，先不跟你说了。”

王肖毅关闭手机屏幕，又开始想同学的话。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向窗外的晴空默默祈祷：求求苍天让我和她一个班，他看着手机上一张张袁愿的笑脸，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袁愿笑他也跟着想笑，她哭他也难过，他的情绪随着袁愿走，与她融为一体似的。

王肖毅跑到书架去拿那本牛皮纸色的日记本，他一页页地翻着，第一页写了满篇袁愿的字母缩写，他看着这些字母依稀想起一年前班主任咬牙切齿的表情。

“你告诉我日记本写的什么!上课不听课你在这写什么呢？给我当着语文组所有老师面念你写的东西!”

“哦好的老师。”王肖毅嬉皮笑脸地说。

“yy,yy,yy,yy……”

王肖毅越往下念越想笑场，眼睛时不时瞟班主任一眼，看着她眼里的熊熊火焰，他不停地憋笑，声音发出一阵阵不明显的颤抖，肚子都要憋炸了。

“我不叫你停一直念!”

“yy!yy!yy……”王肖毅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些，办公室的老师有的捂着嘴发出微弱的笑声。

老班的脸越发的紫，听见其他老师的笑声，后脖颈阵阵发热，从王肖毅的视角看，老班的脸是红紫色。

“别念了!明天把你家长叫过来!”

“哦……”王肖毅摇头晃脑满脸得逞的笑。

第二天，王肖毅的母亲来到学校，老师说话很含蓄，但都话里有话。

“王肖毅这孩子挺聪明活泼的，心思也细腻，不过都用在学习上我保证这孩子一定不错。”

回了家，肖雅把王肖毅训了一顿。

“在学校捣乱搞破坏？老师说你心思细腻，你谈恋爱了?”

“妈，老师这是在夸我啊!您听不出来吗？”

“这话要是夸你，你成绩早就名列前茅了!”肖雅开始语气很平静，此刻憋了几个小时的气慢慢发泄出来。

“妈，我知道错了。”王肖毅不想让母亲生气。

“你自己好好反省!都快初三了，你能不能给我争口气呀!”肖雅说完这句话叹了好几次的气沉默了好久。“一会儿我坐飞机回疏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肖雅穿好鞋重重摔了门，下楼梯的声音渐渐变小。

家里只留下王肖毅一个人。

“一年前的我这么幼稚。”王肖毅合上日记本，将它放回原位，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爸，你回来了!”王肖毅兴奋地跑过去，露出招牌治愈笑。

男人轻看了他一眼，找一双衣柜里的拖鞋穿上，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爸，吃点水果？”

“不吃。”

王肖毅把刚拿的果盘放回原位。

“爸，我妈呢？”

“哦，你妈在疏港打工呢，我正好有点空，回来看看你。”男人说完笑了笑，笑容却很牵强，嘴角向下，眉毛也拉下来，像哭又像笑。

王肖毅没察觉到男人的表情，便提议道：“您想吃什么菜，我正好会做点。”

“你小子毛楞的性格别把家炸了我就心安了，下楼吃一口算了。”

两人来到一家面馆，王肖毅一边吃一边和男人聊自己在家或者学校的事情，好像永远也说不完，而男人始终在他说完回应翻来覆去的几个字：嗯，啊，哦。

“这次回来在家待几天？”王肖毅喝了口面汤一本正经地问。

“后天，疏港那边有挺多事，爸爸的家人也在那。”

“哦，小叔小姑在那边挺好的就行。”王肖毅说了句客套话。

男人的表情有些僵硬，端着碗吃了口面条来掩饰，男人一吃完就催促王肖毅：“吃完回家了快点。”随即，男人大步离开面馆。

“我面汤还没喝完呢！”王肖毅朝远去的父亲大声说，然后一脸不情愿地跟着父亲。

回到家，王肖毅把空房收拾出来给父亲住，那个房间原来是父母的房间，因为家里大部分都是自己一个人，房间便也空了。

深夜，夏日的知了也休息了，对面住户零星的灯火点缀着漆黑的滤镜，开着大风扇，王肖毅的父亲在床上看着手机，他光着脚听着王肖毅的房间是否没了动静，确认无误后，才继续躺在床上，拿起手机拨通未接听的电话，电话传来肖雅的怒斥声：

“王晓，这么晚了才给我回电话？”

“咱俩都不是夫妻了，你少管。”

“你可千万别让王肖毅知道咱俩背着他离婚了!要不然这小子能把房子点了!”

“我啥都没说，后天我就回去了，他能知道才怪。”

男人说完后女人就挂断了电话，男人抱怨着肖雅的行为多么无礼，就睡着了。

王肖毅在那边睡着，但耳朵里也隐约听见了些东西，但第二天起床他什么都忘了。

第二天，王晓带王肖毅去清兴的电玩城打游戏，清兴算是个繁华的大城市，有许多娱乐场所。

王晓陪着儿子打了几把赛车游戏，结果都被远远地甩了好几条街。

“耶！我又赢了!”王肖毅激动地叫喊。

王晓看着王肖毅开心的表情，他也露出了一抹笑意，自从王肖毅升初中后他就离开清兴，和肖雅去了赚钱更容易的疏港。

肖雅与他是通过别人牵线才互相认识的，当时两人年龄已过三十，为了结婚而结婚，两人没等互相了解透彻就领了证办了酒席。

一开始两人的相处还算融洽，就算有小摩擦两人都会相互包容，肖雅刚结婚的时候辞去了工作，变成了全职太太，等王肖毅出生后，家中的琐碎事变了许多，换尿布，打扫房间，哄孩子，洗衣服……看似很简单的一些活，让肖雅渐渐烦躁抓狂。

而王晓天天加班，晚上半夜才回家，肖雅每天都等着他，他的衣服也都是她洗，一次在王晓打电话时，肖雅洗着衣服，王肖毅不知如何又开始哭喊，肖雅心里烦躁却依旧轻声细语地跑过去抱着王肖毅哄他，等王肖毅消停后，看见成堆的衣服又听见丈夫的通话声，肖雅爆发了。

她把洗过的衣服摔在王晓身上，王晓的衣服湿了许多，和她吵了一架，见肖雅的眼里含着泪光和委屈的神情，王晓才主动妥协。

两人就这样吵架过日子过了十几年，等到王肖毅十二岁正在上学时，两人偷偷办了离婚证。

这些事又在王晓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的心里忐忑又心安，他忐忑儿子未来知道这些事会恨他，心安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港湾：比肖雅好百倍的老婆和小儿子。

王晓陪儿子玩到了晚上，还给儿子买了他憧憬已久的游戏机，第二天上午踏上飞机，和王肖毅暂时告别。

沉在心海里的秘密，在波涛汹涌的浪花下藏久了，总会被冲到岸边变得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