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八个嫌疑人(五)目录

第6章第八个嫌疑人(五)

车窗外,高耸的光柱,来往的车灯,七彩的霓虹,晃的陆风平睁不开眼,他是真的累了。连续陪罗飞熬了几个大夜,胃里空空,脑袋也空空。罗飞每次都会让他先走,是他不愿意罢了。尽管陆风平也怀疑自己陪在罗飞身边,不仅不能提供有效的帮助,还会让他分心,毕竟每个醒过来的凌晨,他都安逸地躺在罗飞怀里,案牍劳形与他都不相干。他半眯着眼偷偷看逆光的罗飞,罗飞翻卷宗的动作很轻很轻,连呼吸都格外温柔。但这样的举动瞒不过罗飞,很快,罗飞会放下卷宗,用粗砺的指节刮过他的额发,音量压得很低,声线极其温润:“对不起,吵醒你了。”

陆风平蹭蹭他的胸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躺平,不好意思地用两个食指搅动罗飞的衣襟,把它揉皱了,又铺平,再揉皱,再铺平。

陆风平郁闷地揶揄:“你是警犬吧,对我警惕性这么高。”

罗飞由着怀里人胡作非为,笑着回答:“除了你谁还能在我怀里睡觉。”

结果就是,陆风平闹了个大红脸。

作为专业的心理咨询师,陆风平最擅长接受所有人的敞开心扉,而罗飞是个例外。他一般很少言语,更少向陆风平表达自己的感情,陆风平有时会怒其不争,给自己带来莫名的疏离感。他曾经慨叹,偶像剧里的深情款款,这辈子是体会不到了。可这个大直男打起直球来横冲直撞,一旦溢于言表便会不事修饰,不加掩藏,翻涛逐浪,排山倒海而来,冲昏他的头脑,侵吞他的理智,叫他欲罢不能。

每当这个时候,陆风平会低头摸摸心脏的位置,以确保它不会因多巴胺疯狂分泌而过度活跃。没有人懂,陆风平有多依赖罗飞,连罗飞都不懂。

后车的喇叭声把正在与周公极限拉扯的陆风平带回现实。他皱皱鼻子,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驱散缠绵悱恻的睡意。他偏过脸,罗飞的侧脸顺利映入眼帘。重新发动的车速逐渐加快,罗飞开车的神色很专注。

“唔,不知道老盒有没有好好照顾我的花。”

“那是我的花。”

“什么你的我的,你的都是我的。”说着说着,陆风平的声音越来越小,临了了,消散在晚风中。他无声的掐了大腿一把,陆风平啊陆风平,你怎么又危险发言,明知道无法招架罗飞的纯爱剖白,却总爱“以身犯险”,最后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陆风平有个奇怪的执念,他为自己每次被罗飞撩拨后的脸红羞涩感到别扭。罗飞总能不费吹灰之力撕下陆风平玩世不恭的伪装,使他暴露爱情小白的真实面目。而对于陆风平的“反制”,罗飞总是一脸正气,欣然接受,坦然得就像一切都理所应当。

车子拐过某个转角,躲过路灯的照拂,空气突然冷下来了,再看罗飞,眼神凌厉得跟审讯犯人一般。陆风平抱着自己打了个寒战,迅速根据罗飞的反映判断形势,罗飞肯定是想起那次的事了。

虢记煲仔饭店。

“我敬你,谢谢你特地来看我!没想到啊,我们以前是能一个床睡觉的好兄弟,现在都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为自己的人生奋斗啦!”陆风平举杯,压下半个杯子的高度,跟对面人的相碰。

男子一头半长的黑发,薄唇浅抿,黑色紧身高领毛衣的加持下显得他的脖子很是修长,他笑道:“什么都变了,又好像没变,你依然这么爱说话。”

来人是张冼赫,不久前结束线人工作回归警察身份,刚到公安局就得知了陆风平出狱的消息,他决定复职前先来看看陆风平。

滴滴答答砸在虢记二楼平台立起的大伞上,夜晚的雨淅淅沥沥,响个不停。

陆风平嘿嘿一笑:“话痨是我的必杀技,不让我说话比让我死还难受啊!”

张冼赫也跟着笑了,“你还和以前一样不着边际。”

老板娘把热气腾腾的煲仔饭捧上来,招呼道:“风平啊,你的煲仔饭好了,你又带朋友来,我这次给你们一人加了一个煎蛋!”

张冼赫接过煲仔饭,肥嫩的肉质被烤的焦黄脆嫩,浓香的汁液包裹着香甜的米饭,赋予这个小小的瓦煲不一样的意义。

“你这几年过的怎么样?毕业之后都不怎么联系了,怪想你的!”陆风平一边问,一边埋头把自己把煲仔饭里的广式腊肠挑出来,丢进张冼赫碗里。“这腊肠咸甜口的,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他对向一切亲近的人分享美食乐此不疲,总盼望着能尽绵薄之力弥补生而为人所受的苦。

张冼赫的指节轻叩饭桌,笑意渐渐消退,“不怎么样,混口饭吃而已。”

陆风平听出了话里的萧条,不免回想起学生时代,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尽管学心理学的人多少有些阴郁,可那时候的张冼赫却没有,他浅浅的一抹笑,阳光下颀长的一道影,侃侃而谈的从容自信,明净疏朗的气质,惊艳了陆风平很久。

张冼赫垂眸赏玩自己的指甲,半晌,淡淡地往下说:“我当了线人,最近刚结束任务,明天就到公安局办理复职。你呢,怎么样?”

陆风平拿起酒杯晃荡,澄黄的液体里,绵密的气泡欢呼雀跃,他抬眼,“当线人肯定很累吧!是不是比正式刑警还要累?”

张冼赫按了按右手臂,积年的伤总在每个下雨的日子隐隐作痛,他自嘲道:“还好,为了隐藏身份,被迫为虎作伥,有时候我都分不清,自己是在除暴安良还是在作恶多端了。”

雨下的大了,断线般坠成珠帘,在陆风平的脚下开出透明的花。

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陆风平的安慰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到,另一个终年与罪恶同行,与罪犯周旋的人。便看见张冼赫换了个手举杯敬酒,朗声道:“风平,为我们喝一杯!”

“你右手怎么了?”

“没什么。”

“给我看看!”陆风平坐着凳子,大脚一划,安稳地定在张冼赫旁边,不由分说上手撩起对方的衣袖,他张张嘴,失了神。

右手臂上,一道可怖的伤疤在皮肉上横亘,自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

“他们怎么还打人呢!”觉察到气氛过于沉重,陆风平及时收拾心情,愤愤不平道:“这可不行啊!你问问公安局能不能报医保!”

张冼赫按着他的手,好笑地看着突然脱线的陆风平:“风平,你可真有趣!”

“罗警官,想吃什么?今天有新鲜的竹笋!”

罗飞把车钥匙揣进外套口袋,走上最后的阶梯。

二楼,张冼赫与陆风平十指相接。

罗飞刚从口袋拿出来的手立刻又伸进去,重新掏出钥匙,面无表情的回绝了老板娘的好意:“不用了,局里有点事,我下次再来。”

陆风平条件反射般蹿起来,手忙脚乱的跟罗飞打招呼,企图将他的背影变成正脸。“罗飞!别走啊!”

罗飞略一踌躇,转身走向陆风平。

张冼赫站起来,伸手跟罗飞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张冼赫!”

没等罗飞答话,陆风平笑着补充了一句:“冼赫我兄弟!”

“哦。”

陆风平又转向张冼赫,拍拍罗飞的肩膀,“罗飞,我同事!”

罗飞不动声色抽出手,话里没有一丝起伏:“本来想看看我的花,你兄弟在,不打扰了。”

陆风平分明觉着,罗飞把兄弟二字咬的极重,但他没有证据。

张冼赫看看僵在原地的陆风平,再看看扬长而去的罗飞,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好特别的同事。

专案组办公室。

梁音本日第五次捂着耳朵,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不知道!你都找不到我哥,我怎么找得到他!”

陆风平不依不饶,继续疲劳攻势,围着梁音转圈,就是不让她走开:“怎么可能呢,你是他妹妹,你不知道谁知道!我去了两次玉兰湾,也没人给我开门啊!他不会这么狠心,丢下我……们去旅游了吧!”

王靖等人对此见怪不怪,纷纷低头,假模假样去忙些有的没的。最开始,他们劝陆风平,罗飞只是太累了,想串个休,过几天会回来的。可当他们在鲁局那瞄到罗飞的假条,请假天数那栏,鲜红的阿拉伯数字15,无比扎眼。他们不禁感叹,嚯,陆老师这是犯了天条呐!

梁音见陆风平跟狗皮膏药般粘着自己,严重影响她的正常工作,只能甩出救星:张雨。

张雨哭笑不得,接过陆风平给的两根棒棒糖,“风平,你给我棒棒糖干什么?”

陆风平狠狠咬碎嘴里的糖,道:“生活太苦,吃点糖弥补。”

张雨把糖塞回陆风平手里,“我跟你嫂子挺好的。这玩意儿吃多了蛀牙,你也少吃点。”

陆风平嘴一瘪,愣是接不上话。

“你来找我是想问罗飞的事对吧?”

“嗯!”

“他休假放松去了,你不用担心他,那小子好得很!”

“……”

“你想找他?”

“对!”

“找他是对的,毕竟你们是好同事。”张雨看着闷闷不乐的陆风平,神色复杂。

同事?

陆风平幡然醒悟。

罗飞的手机提示音没停过,保持着三分钟低鸣一次的节律,响了一晚上。私人时间里,他习惯屏蔽外界的讯息。他给工作上的伙伴设置专属铃声,又给生活中有交集的人设置另外的铃声,显然,这段小小的水滴声既不是来自工作伙伴,也不是有交集的普通人。非工作日的生物钟,丝毫没受影响,夜已深,罗飞的思绪却很活跃。他无可奈何地嘲笑自己,除了工作,你真是什么都没有了,罗飞。

罗飞盘腿坐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捧着一本《心理学入门指南》,纸上密密麻麻的理论他看不进去,机械式地翻着书页,指尖与纸张摩擦引出的细小声响抓挠着他的耳膜,他心里乱糟糟的。他拿起手机,开了锁屏,盯着屏幕里不断更新数字的微信提示信息,终究没有点开的勇气。

陆风平吃了今晚的第七根棒棒糖,忙碌的手指恨不得把手机屏幕戳出一个洞,他烦躁地揉乱一头飞絮,郁闷不已。

“罗飞!”

“罗飞罗飞!”

“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啊,对人爱答不理的!”

“罗飞,你在干嘛,回信息啊!”

“罗飞,今天我被小梁音欺负了!”

“罗飞,你这个工作狂能忍的了十五天不上班吗?”

……

最先,陆风平还在为缓和气氛而不懈努力,发的大多是些琐碎的日常。后来,他仿佛受到某种触动,开始了严肃的心理学科普小课堂。

“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吃棒棒糖,只是因为吃糖有助于促进多巴胺分泌,能让人感到愉悦。”

“不过最近我对棒棒糖的依赖减轻了。”

“罗飞你知道吗,心理学上有个‘霍桑效应’,就是被关注下的用心表现。”我总穿你送的那件风衣,每次晾干以后,都会把它熨的服服帖帖。

“心理学里还有‘首因效应’,就是俗称的一见钟情。”我匆忙赶来,推门而入,一眼便锁定闭目养神的你。

“‘差异化自我补偿心理’,爱上不可能的人。”我们从“你不是来帮我”的怀疑猜忌,走到了“还好有你”的坦诚相见。

“‘投射性认同’,会强迫对方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爱自己。”你的车上永远有吃不完的棒棒糖,全是我喜欢的。

“‘亲密关系的奖赏理论’,意思是感情里的双方用互相奖赏和鼓励的方式维持两性吸引力。”你对我的迁就始终如一,我们从来不发生争执。

“最后一个,‘蔡格尼克效应’,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罗飞的手机终于停止响动,信息提示定格在130条。等了半个小时,好奇和不安如同潮湿的雾气,在罗飞心里飘忽不定。思索再三,罗飞决定遵从本心,点开陆风平的头像,从第一条往下读。他没有刻意压制逐渐上扬的唇角,只是觉得屏幕漏电了,他的指腹酥酥麻麻的。

还没读完,屏幕上方又跳出第131条信息。陆风平说,救命!你的花要死了!附上一张照片,栀子树盆栽七零八落,叶子掉的差不多了,底下的泥土湿嗒嗒挂着水珠。看起来,这盆花真要命不久矣了。

“嗯!”

“怎么回事?”

“等我!”

“马上到!”

飞快地一连回了四条讯息,抓过随意丢在窗边的外套,罗飞火急火燎地赶去当“护花使者”。

风平浪静。

罗飞用钥匙开了门,径自跑上楼,陆风平坐在阳台的栏杆上,双腿随风摇晃交错,冲他挥挥手,笑意盈盈:“你终于出现了,罗副队长。”

罗飞没搭理他,转而走到盆栽跟前查看情况。

“张冼赫是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最近到公安局复职,知道我刚出狱,特地来看我的。”

“……”罗飞半蹲着继续摆弄栀子花。

“他这些年过得挺难的,因为当线人还受了伤。”

“……”罗飞的手指一拧,叶落无声。

陆风平自顾自地说着,时刻用余光照应罗飞的背影。“看到冼赫,让我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比他过得还要艰难,前十年背负愧疚,后四年忍受孤寂。我还看到了冼赫手上的伤,真是触目惊心。我想到了那个人的工作,说句不吉利的,就是在出生入死,在刀尖上舔血,他身上会不会有更多陈年旧伤,在每个午夜梦回备受折磨?但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当然了,那个人很要强,嘴严的很,三十好几的人,还只会报喜不报忧,也不管别人担不担心。”

陆风平垂下头,捏着拳,极力控制因颤抖而几欲泄露的哭腔,“其实我很早就知道那个人了,他手里有08年阳县命案的线索,所以我故意设计接近,是有目的的。可他知道之后没有疏远我,反而跟我分享线索,把我介绍给每个同事,和我并肩作战,步调一致。”

陆风平胡乱的抹了一把脸,惹得通红弥漫,他也毫不在意。“每次他都会关注我的喜怒哀乐,会关心我的饮食起居,我不确定,这种无微不至是不是一个普通同事应该做的。”

罗飞缓缓转身。

陆风平深呼吸,低低叹息了一声,仰起头,任由暖调的光打湿他的脸,他终于满眼噙着滚烫的泪,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可我不想跟他当同事……”

下一秒,他被重重揉进宽厚坚实的怀抱,罗飞用掌心护着他的头,把他不甚温柔地摁进自己颈窝里,两个人的身体在紧密贴合的瞬间,皆是一震,彼此的体温经由血液直达心脏,点燃了雨夜的寒。罗飞贴在陆风平耳畔,温热的唇擦着他的耳廓,嗓音如同大提琴下流淌的浑厚低音:“他也不想跟你当同事。”

“嗯?”陆风平仿佛落入一场绮丽的梦,不敢作声,害怕吹散唯一的亮光。

“陆风平,你不能被‘蔡格尼克效应’影响。”

“为什么?”

“你要记住,得到了也要保持骚动。”

车上,陆风平翻了个身,彻底败在周公的猛烈攻势下。

罗飞停好车,迟迟没有下车,脱下外套轻轻盖在窝成一团的陆风平身上。

他真是个甜蜜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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