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八个嫌疑人(十)
梁音再来的时候,病房的阳光充足,窗台的花,全然没有枯枝败叶,连朝向都被人精心设计一番。
陆风平脚下忽而有些虚浮,跟踩着积雨的云一般,有种颠倒的错觉。
陆风平搀扶着罗飞活动完转入病房。
“哟小梁音,这么早!想我了特地来看我的?”陆风平叼着棒棒糖吊儿郎当地问。
梁音把粥往桌上一搁,学着陆风平的语气反唇相讥:“哟陆风平!脸这么白,是想我……”梗着脖子还想把死作到底的梁音,无意间瞥见罗飞沉下来的颜色,立马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啊对对对,想我哥的……好朋友陆风平了!”
陆风平嗤笑道:“你也有今天啊小梁音,这么怕你哥呢!”
罗飞扶着床沿坐回床上,笑笑不说话。陆风平搂着他肩膀,动作尽可能的轻。
罗飞不喊疼,陆风平却兀自心疼。
他见过护士拆线的情形,弯嘴镊子的尖端挑开嵌进皮肉里的缝合线,再把剪成一段段的线头从初次愈合的肉里拔出来。
罗飞攥着床单一角硬是没哼声。也许对于身经百战伤病裹身的他来说,这点痛不值一提。可陆风平清楚,痛觉是无法被适应的,罗飞只是习惯隐忍。十数年的孑然一身,让他甘于把痛楚和着血泪悉数自我接纳。
陆风平的胃一抽一抽的,他使劲咬碎嘴里的棒棒糖,尝不出一丝甜蜜。他半蹲下来,把罗飞的手转移到自己手上,回握的力度很重。陆风平也没说话,他点点头,用行动告诉罗飞,自己在。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那个午后。
黄昏的日光颜色愈发浓重,把大隐于市的小巷整个填满。
“罗飞——!!”
陆风平的嘶吼在狭长的小巷里困兽犹斗。
“陆风平——!!”
这样想着,陆风平心一紧,两眼一黑,翩然跌入罗飞怀里。
回忆与现实的交叠间,陆风平听到了罗飞焦急的呼唤。
黏糊的意识犹如漫溢的海潮,隔绝了陆风平的听觉。肩头上有一处温热簇拥,未曾离开。他安心地扭动腰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循着熟悉的温度沉沉睡去。
陈嘉鑫为难地挠头,想不通罗飞突如其来的无理取闹,他讪讪道:“罗队,你这是外科病房,陆老师就算住院也应该去内科啊!”
王靖操着流利的东北腔,苦口婆心:“罗队,咱是警察,更要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啊!”
薛冰喝了一口滋润的菊花茶,靠在门边没作声。
罗飞的脸色铁青,比审讯犯人时还要寒上三分,他眉宇紧蹙,冷着脸回道:“陆风平是因为照顾我才病倒的,住我这有什么问题!而且病房有两张床啊,方便我照顾他!”
梁音眼里,舌战群雄的罗飞虽然面上冷淡,话里却带着小孩子想要心爱玩具时的据理力争。她恨铁不成钢地拍了王靖一巴掌,“王哥!我问过医生了,人家说能安排,你管陆风平去外科内科呢,他俩能待在一起不就好了!”
王靖看了看罗飞边上酣然入梦的陆风平,又看看凛若冰霜的罗飞,顿时改口:“行!医生说行咱就行!”
张雨扶扶眼镜,言简意赅总结道:“你俩真是一对活宝,照顾病人照顾到一块去了!好好歇着吧,别太急着回来!”
梁音不禁喟叹,不愧是咱雨哥,主打一个敢说。
业务上,陆风平是顶尖的天才,再举步维艰的任务,稳保出色完成。生活中,陆风平是一等一的笨蛋,致力于把每件事都搞砸。比如,他由照顾病人,变成了被照顾的病人。
住进罗飞病房的陆风平心情相当郁闷,好不容易恢复的食欲,因为一纸十二指肠溃疡的诊断证明,彻底与美食无缘了。不太好消化的煲仔饭要敬而远之,甜度超标的棒棒糖更是从此被束之高阁了。
他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罗飞拖着受伤的身子浇花,想扶的手抬起又放下,持续了好几个来回,他叹了口气,满眼皆是委屈。
罗飞捂着刚拆了绷带,改成纱布覆盖的伤口,在天光云影洋溢的病房里进行术后复建。医生说他恢复的很好,可以下地多走动。
于是,他沿着阳台门,电视柜,衣帽架,房门不断地回转,速度不快,但脚步很稳健。
要说有什么比窗台上的花更好看,那必定是罗飞的身影了。
照片里,罗飞拧着眉,垂眸走路。阳光落在他肩头,成了三月的霜。陆风平对罗飞的初印象。
陆风平张张嘴,唤了一声:“罗飞。”刚照过胃镜的咽喉隐隐发痛,陆风平的声音比前些时候更哑了。
罗飞快步走向他,边温声问道:“怎么了?”
“哎呀罗飞,你别走这么快!”陆风平看对面人快扑上来了,怕他摔着,连忙张开手,坐直身子准备迎接他。
罗飞脸一沉,“不准动!”
“知道了。”陆风平收回手,神色落寞。
“哎……”说话间,罗飞已经给了陆风平一个坚实有力的大大拥抱,伏在他耳边哄道:“以后需要什么等我来处理,你别动,好不好?”
“嗯!”陆风平鼻头一酸,泫然欲泣。
“陆风平,你怎么又哭?”罗飞捋捋怀里人后脑勺被压乱的发,替他把两个枕头叠起来,让他靠着更舒适。
陆风平吸吸鼻子,“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太感动了。”
感性先行的陆风平向来多愁善感,但这样的弱点他从不在别人面前暴露。可罗飞不是别人。
罗飞放好陆风平戴着留置针的手。转身去拿了个苹果,一边削皮,一边安抚陆风平的情绪。
“感动什么?上次没把你照顾好,这次不会了。”
陆风平悄悄把手提起来,腕骨拱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想凑的离罗飞近些。
罗飞抬抬下颌,用眼神警告他。
陆风平讷讷地缩了回去,他赌气地在枕头和被褥间用力挤压,似乎想把自己陷进去。
“你老凶我干嘛?我们俩什么关系你就凶我?罗飞,你个没良心的,你都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有多让人担心,我一直盯着你,一直告诉自己不能睡着,怕你醒过来的第一时间我没看到。更怕……”
陆风平拢了拢右手掌心,一旦皮肉相接便会重现的炙热温度,是蚀骨铭心的血的滚烫。
他板着脸,煞有其事道:“你肯定要说你是警察,身先士卒是应该的。但是罗飞我告诉你,这套对我不管用,我是个心理专家,我拒绝你的洗脑。以后再这么不爱惜自己,我们只能一拍两散了!我可不想……”
守寡……
陆风平脸一撇,拒绝说出最后两个字。
陆风平内心很拧巴。
一方面,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顶天立地好男儿,甚至还是散打的一把好手,轻易撂倒几个成年男性不在话下。另一方面,他在罗飞面前,又像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娇妻,投喂棒棒糖,整理错位的钮扣,拧瓶盖,被照顾成了他们相处方式中最平平无奇的一项。
他着实懵懂,世人坠入爱河,是否都会宛若新生,演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自我。可很快,他动用了高超的催眠技术,对自己来了个顶高级的催眠,他跟自己说,如果对方是罗飞,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罗飞知道,这是陆风平酝酿良久的情绪爆发。
即使陆风平忍而不发,罗飞也理解他的心情。
他曾经有过这样椎心泣血,方寸大乱的经历。
他以为要彻底失去陆风平那天,在停尸间的门外,他掀翻了阻拦的同事,扑到那句焦黑模糊的肉体前。当全身血液倒流,当透骨奇寒传遍身体,他想揭开白布的手,僵在半空,久久没有伸向那稍微折开的一角。
罗飞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坐到床上。小心避开打点滴的手。他揽过陆风平,摩挲他日渐突显的蝴蝶骨。他捧着他透白如纸的脸细细端量,陆风平的眼角眉梢,鼻峰侧翼那点小巧的痣,春桃失色的唇,流畅柔和的下颌线,皆是罗飞乐于追逐的风景。
罗飞眸如新月,含笑不语。
这次,陆风平没再仓皇躲避。他凝眸与罗飞对视。
陆风平的瞳仁尽处,绻着与生俱来的明净皎洁,他眼下那圈红痕,似飞鸿踏雪,在罗飞心底踩出浅浅的印子,勾着他的心弦。
罗飞庆幸,在他身旁的是自己。
半晌,罗飞抵着陆风平的额头,握着他的手,带到自己怀里。
陆风平没有打针的手在与寒夜的拥抱中急遽失温。又在罗飞暖意融融的气息中荡漾出温热的潮来。
耳鬓厮磨间柔情缱绻,罗飞缓缓道:“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罗飞想起,溟濛间,他跪在狭窄的巷道,沙泥和着瓢泼的雨倾泻。
那天,小刘就倒在自己脚下。血液混杂着雨水,冷冰冰冲刷着他紧握拳头还是无处隐藏的指缝之中。
一袭风衣淌着水,侵湿了卷曲的栗色的发,赶来支援的警车红蓝灯交织。
陆风平带上车门,冒着雨从光里向他走来。
夜里,病房里只剩一盏灯,罗飞借着微弱的光重新拾起冷落已久的卷宗,投入新的案情侦破。
陆风平翻手机翻的累了,倚着枕头的上半身塌下来,歪着头软绵绵地靠在床上。
他扬手吸引罗飞的注意力,嘟囔道:“罗飞!陪我说说话呗!”
罗飞搁下手上的文件夹,“好,你想说什么?”
“你昏迷的时候,有做什么梦吗?”
“我梦到小刘了。”
“……”
“还梦到你了。”
“梦到我什么了?”
“小刘负伤的时候,你从光里走向我。”
陆风平侧过头,眉目含秋,似笑非笑道:“敢情我是你的神明啊!”
罗飞眉头一挑,啼笑皆非,寻思这是什么离经叛道的形容。但有一点他是笃定的。是梦里的陆风平不停唤醒他的神志,拉扯他濒临休克的身体,不遗余力地拯救他,才把他从濒死的深渊带回现实。
于是他真诚点头,“嗯,或许吧!”
“你知道吗?”陆风平却没有深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罗飞反问:“什么?”
“痛是无法被适应的,包括心痛。”
“所以呢?”罗飞神色一凝,似乎预判了接下来陆风平要说的话。
“所以,下次痛了要告诉我,这样疼痛能减半。”陆风平往后挪了挪肩膀,腾出位置。他拍拍空开的地方,示意罗飞坐到自己身边来。
略加斟酌,他接着说:“主要是心痛的滋味不太好受,你可能不知道。”
罗飞依言坐到床上,有些错愕。
尽管陆风平从不吝惜剖白自己的心声,跟罗飞活成了两个极端。一个由秋入了冬,一个从冬度了春。但堪比南北磁场的强烈反差恰恰让两个人的相处水到渠成,魂灵契合。
冷漠有了温存,疯狂有人担待。
罗飞从来不是个善于自我表达的人,也许是阴影历久弥新,他步入迷局,再难抽身。
罗飞认真回道:“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你跟块木头一样,成天爱答不理也不知道给谁看。”
罗飞凝神,思忖良久方才又说道:“以为你死在爆炸里的时候,心很痛。”
“……”
陆风平愣了愣,心虚地把身体一蜷,喑哑道:“咳,报应不爽啊!”
“陆风平……”罗飞还想说什么,陆风平顷刻眉头一拧,悄无声息弓身成煮熟的虾子。
“唔……”
罗飞眼色顿时收紧,关切道:“胃痛了?”
“嗯。”陆风平点点头,只剩些粘滞的模糊声线梗在喉间,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药准时吃,饮食尽量清淡,点滴一天不落。陆风平有生以来,最遵医嘱的就是这一回了。可娇贵的胃跟罗飞一样磨人,陆风平还是会时不时地备受折磨。
罗飞使劲摩擦双手,让掌心急剧升温,就着余热探进被窝,掀开病号服,亲密无间覆盖上陆风平的胃,力度柔和地按捏。
陆风平不由发出一声轻哼:“唔呼……”紧绷的身体随即放松,他双手抱着罗飞的手臂,将自己悉数交托在对方手里,惬意地卧成懒倦的猫。如果有尖尖的猫耳,罗飞毫不怀疑自己能看到它们舒服地抖上两下。
罗飞的心快化了,化成一摊日头暴晒下的软糖,将甜蜜温馨狠狠钉死在原地。
胃不合时宜地狠命痉挛。
“嘶……”陆风平倒吸一口冷气,指甲下意识向下弓起,嵌入罗飞的胳膊。
罗飞干脆将他搂在怀里,用整个胸膛的热温暖陆风平的后背,渐渐加大揉捏的力度。
他声线温柔,“很疼吗?要不要叫医生?”
陆风平意识成了一团浆糊,仍然倔强地还嘴:“这么晚了哪有医生?”
“那你再忍忍。”
“啊,你轻点!”
“这样?”力度一再放轻。
“唔……嘶……疼……”陆风平把脸埋入罗飞胸前。脆弱的胃仿佛铁了心要将陆风平蹂躏到底。罗飞大掌所经之处,皆是雀跃的疼,针扎火燎的。
“好了好了,忍一忍,我轻一点。”
“啊啊啊……太疼了……”陆风平含羞带怯地埋怨。
罗飞略微低头去看陆风平,发觉他的脸早已红云一片。
“我要是不动你更受不了。”
“那你也不能这么用力啊,想疼死我吗?”
罗飞不禁失笑:“陆风平,你到底要我动还是不动?”
陆风平抿唇,颤声道:“动,但不要太用力。罗飞,你到底行不行?”
“你说谁不行?”
“啊,啊,你怎么这样……疼……”
“那我不动了。”
罗飞闻言停止动作,任由大手贴着陆风平的肌肤。尽管想小小的惩罚一下嘴硬的陆风平,但心软的罗飞终归没舍得。
陆风平沉湎在柔波荡漾的温存里,见他不动,用手腕内侧的嫩肉蹭了蹭罗飞的手臂,“哎呀,你快动啊,不动更疼了。”
“……”
大手接续兢兢业业地为陆风平服务。
“啊……舒服……嘶……”
罗飞细心嘱咐:“疼要告诉我。”
“唔唔……嘶……”回应罗飞的,只有陆风平细碎的低吟和芜杂的喘息。
门外巡夜的护士沉默了一会儿,悄悄把门关紧。
她边走向护士站,边安抚心如鹿撞,心道:呼,真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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