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沈府

冬天越来越冷了，沈玥的身体也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雪，逐渐显露破败之势。

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枯黄了，焉巴巴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凋零，带走了生机，只剩一丝生气与活力。

陆曜瑾自从上次离开之后，再未踏足过长春宫。

只听宫人说，沈鸾肚子越来越大，太医诊脉说，有可能是龙凤胎。

这是天大的喜讯，可以想见朝堂之上沈家的地位，又会再往上升一升了。

转眼间，沈玥的生辰日就要到了，往年都是大肆操办。

掌事太监前来请示诸事。

“不必了。”沈玥却淡淡的说道：“今年生辰，无需操办。”

掌事太监愣了一愣，随即叩首，便退了下去。

画春有些不明所以的开口：“娘娘，您的生辰不操办，陛下问起，该如何说？”

沈玥唇角勾起苦涩的笑：“他如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我了。”

直到沈玥生辰的前一天，长春宫内依旧冷清，也无人问津。

生辰那日，沈玥直接带着画春出了宫，她想家了。

可当她站到将军府门前那一刻，沈煊妤甚至不敢相信这会是沈家！

府门牌匾沾满尘灰，落叶满地，门前甚至都无人看守。

将军府是皇后的母家，是世袭的侯爵府，怎会如此破败？

沈玥心中慌乱不已，她推开大门，直直的往里走。

可越往里走越是心惊，偌大的将军府，为何下人都看不到几个？这到底是怎么了？

“娘！嫂嫂！”沈玥冲进后宅，才发现三嫂屋内围了一群人。

见她到来，众人神色各异，让开了一点，方便她过来。

她走进屋内，却见床榻上阿满脸色通红，呼吸急促，不过短短几日，小脸便已瘦了一圈。

沈玥赶紧让画春去请大夫，她看着围在床边的老弱妇孺，颤声问：“那日三嫂带着阿满入宫，可是有求于我？”

满堂无声，洛云抬手擦了擦泪，神色憔悴。

沈煊妤靠着柱子，目光扫过每一位嫂嫂的脸，看到的，全是绝望和木然！

她沈家满门忠烈，男儿尽皆战死沙场，可他们的遗孀，却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我要去找陛下”沈玥几乎站不住身子，抬脚便要走。

“站住！你还嫌将军府不够惨吗？”一句喝止从门口传来。

“娘。”沈煊妤看着沈母从门口踏入，眼睛发红，眼泪蓄在眼眶里。

只见三哥四哥燕城大败被俘那日，母亲白了一半的头，如今竟已满头华发。

沈母却站在原地，恭敬道：“皇后娘娘身份尊贵，以后还是莫要再来我将军府了。”

沈玥当场呆立，眼泪瞬间涌出：“娘，您这话是何意？您……不要女儿了吗？”

沈母却没回答她，只是对几位嫂嫂道：“恭送皇后娘娘。”

沈玥承受不住的退后一步，她看着几位嫂嫂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中陡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的问：“这一切，跟陆曜瑾有关？对吗。”

“啪！”

沈母抬手便给了沈玥一个巴掌，语气震怒：“你贵为皇后，怎能直呼皇帝名讳。圣上旨意，岂是你能肆意揣测！你给我滚！立刻滚！”

沈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将军府的，她站在破败的府门前，只觉得阵阵寒意从脚底往上窜。

自此，她终于明白，何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她回到宫中，脚步一转，直直便朝御书房去了。

陆曜瑾正在批阅奏章，见她眼眶通红，不禁站起来迎过去：“皇后这是怎么了？”

沈玥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惨然一笑，质问道：

“我沈家的最后一丝血脉，陛下也要赶尽杀绝吗！”

陆曜瑾眉心一跳，沉下脸来：“皇后擅闯御书房，就为了与朕说这荒唐赘言？”

沈玥似乎明白了，她强忍鼻尖酸涩，哽咽着：“荒唐？陛下可还记得，今日是我生辰？”

陆曜瑾心中一空，陡然心虚起来。

沈玥自嘲一笑：“陛下忘了，对吧？”

虽然已经知道，但是看着面对面站立的男人就一阵心痛。

“陛下可知，我生辰日，回到沈府，看到满目疮痍，府门破败！”

“陛下可知，阿满高烧不退，满府孤寡，却连一个大夫都请不起！”

“陛下又可知，若我父兄泉下有知，可会为当初不顾一切助你登基而悔恨莫及！”

此话一出，陆曜瑾当即大怒！

猛然抬手一挥，沈煊妤便被他狠狠一巴掌甩在地上。

“你是朕的皇后，谁教你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御书房一片死寂。

半响，沈玥撑起身子，一双眼茫然却决绝地看着他。

一字一顿的说道：“皇后？这一年里，你可有真把我当皇后看待？陆曜瑾，七年前你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做到了，可你呢？！那句誓言到底算什么？”

二、

沈玥被彻底关了禁闭，就连画春都被调走，偌大的长春宫，清冷的犹如冷宫。

直到三日后，沈鸾来了。

这一次，她满脸得意，挺着较之上次大了不少的肚子，架势浩荡。

而她的太监却拎着生死不明的画春。

沈玥眼眶一红，就要冲过去，却被沈鸾身边的婢女拦下。

沈玥转身大喝：“沈鸾，你敢！”

沈鸾笑的花枝乱颤：“你就别白费力气了，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吗？”

她在奄奄一息的画春面前丢下一枚玉佩，语调娇媚：“这贱婢竟敢秽乱宫廷，可真是胆大妄为！”

看着沈鸾有恃无恐的模样，沈玥攥紧了拳：“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吧。”

沈鸾使了个眼色，婢女尽皆退到门口，她才开口：“我要的，当然是你的位置！”

“凭你也配？”

“怎么？沈家满门老弱妇孺的命，还配不上这个皇后之位？”沈鸾冷笑一声。

“你以为沈家是那么好动的？”沈玥眼神像淬了毒似地盯着她。

沈鸾却笑的更加开心了：“沈玥，你还真是个蠢货！你或许还不知道，你沈家三郎四郎的死，是皇上默许了的！”

轰！这句话像是一声惊雷一样狠狠的在沈玥耳边炸开。

她咬牙：“我不信，他不会这么做的.”

沈鸾似乎早就料到，她掏出一封信丢在沈玥面前：“沈玥，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是当日你三哥快马求援的信件，被陛下派人截下。你若还不信，御书房暗柜第三格还有几封呢！”

沈玥捡起信来，那熟悉至极的字迹字字都是求救！.

她指尖都泛着凉意，喃喃道：“为什么……”

“功高盖主，那场仗本就必败无疑。当年那一座燕城，便是皇上送给塞外十三部的礼物，回礼就是你两个哥哥的项上人头！”

说完这些，沈鸾得意一笑。

“你这宫女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本该立刻处死。本宫就大发慈悲，让你送她最后一程吧。”

画春被人狠狠的丢了进来，发出一声闷响。

“画春，画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沈玥抱着她，却发现她嘴里空荡荡的，竟被人剪了舌去！

他们怎么有这么狠的心！

“画春……”

沈玥沾了满身的血也毫不在意，她都不知道伸手去碰画春的哪里！

这个跟了她十年的衷心婢女，艰难的比着嘴型。

沈玥分辨许久，才看出，那是‘不怪你’三个字。

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画春露出了一丝笑意，便没了声息。

沈玥握着她的手，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

她就这么抱着画春坐了一夜。

天快亮了。

沈玥将画春抱到自己床上：“画春，你先休息一阵，我去去就回。”

带着浑身的血迹沈玥跑过偌大宫廷，直奔御书房。

门口的太监见到她这模样，吓了一跳，竟无一人敢拦。

待她进去了，才敢去匆匆禀报陆曜瑾。

沈玥径直到书柜跟前，第三格的盒子，赫然就放着沈鸾说过的书信！

沈玥一封封的打开，一字字的反复看、反复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寸寸剜心，伤口在一滴一滴地流着血。

沈玥只觉得痛，真痛啊—

她知道，沈鸾使出的是离间计。可有些事，连她没办法骗自己！

当陆曜瑾走进来时，一眼看到的便是沈煊妤手中的那封信！

他的瞳孔骤缩！想着如何应对，还没开口。

便见沈玥轻声低语：“所以，一将功成万骨枯之后，便是兔死狗烹，对么？”

陆曜瑾能感觉到她的的眼神里完全没有了光，只剩下绝望。

陆曜瑾心如擂鼓，这样的沈玥让他害怕，似乎一瞬他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外面寒风呼啸，打着旋冲进了御书房，吹动着沈玥身上的衣裳。

那瞬间陆曜瑾以为，面前站着的，可能是个纸人。要不然有血有肉的人，怎会消瘦至此？

陆曜瑾心中慌乱，走上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来解释。

这时，一个太监急匆匆的跑进来，头扣在地上砰砰作响。

“陛下，沈家老夫人，在宣武门前，上吊自尽了！”

三、

沈玥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她踉跄着倒退两步，被桌边的香炉狠狠绊倒在地。

陆曜瑾神色大变，下意识的伸出双手去扶她，却被沈玥狠狠推开。

下一刻，女人的身影便飞速的朝宣武门跑去，他从来没有见过沈玥跑的那么快，愣在原地。

巍峨的宫墙从沈玥身边略过，却好似永远都没有尽头。

她泪如雨下，胸腔里撕心的痛意连绵不绝。

她终于明白，那日母亲为何叫她离开。

陆曜瑾已决心要毁了沈家，而母亲知道自己在宫中已然举步维艰。为了保全自己，只有和沈家断绝关系。

她忆起那日，母亲扬起的巴掌以及声色俱厉地责骂。

现在回想，母亲沧桑的眼里，盛满的明明是心疼和懊悔！

宣武门人声鼎沸，可沈玥眼里只有那个吊在半空中，随着寒风晃悠的老妇人。

曾经最重脸面的娘亲，鬓发沈乱，穿着她最隆重的衣服，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宣告了宣告沈家的忠诚。

以自己的生命，控诉君王的无情！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撕心裂肺。

沈玥慈悲痛欲绝，狠狠的摔倒在地，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宣武门明明就在不远处，她却像是永远过不过去，眼前一黑，晕死在漫天飞雪中。

再度睁开眼睛，映入沈玥眼帘的是一片明黄之色。

床边站着的御医俯首对陆曜瑾说道:“皇后娘娘是气急攻心，陛下不必思虑过多。”

那御医身子抖了抖，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

沈玥看的清清楚楚，顿时一片凄凉。

见沈玥醒来，陆曜瑾挥了挥手，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除了沈玥谁也没有看到太医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

众人退下，偏殿内又是一片沉闷的寂静。

陆曜瑾站在床边，殿内烛火打在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不定。

片刻后，他开口：“画春秽乱宫廷，本该凌迟，既然人已经死了，这事朕便不追究了。”

那副样子好像他很宽容大度，实则在沈玥现在看来做作的很。

沈玥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眼神一错不错的望着上方，仿佛没有什么都没听进去。

陆曜瑾顿了顿，又移开目光：“你母亲的遗体，我已经令人送回沈府。朕会下令，让她与你父兄葬在一处。”

沈玥转头看着他，眼神里沉沉的映照着这个男人冷血的样子。

她扯了扯嘴角：“是么，那倒是要谢过陛下了。”

陆曜瑾被这动作刺的一痛，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沈玥，你母亲蔑视天威，朕法外开恩已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还在闹什么！”

“我没闹。”语气很淡，好像是对方在无理取闹。

让陆曜瑾一时哑口。

沈玥看着他眼中的冷淡和不耐，收回目光，望着头顶的床幔。

她想起自己七年前说出心仪的人是陆曜瑾时，母亲的无奈和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摸了摸她的头说：“囡囡喜欢就好。”

喜欢？是啊，喜欢，但是她喜欢错了人。

沈玥闭上眼，声音嘶哑而漠然。

“陛下，废后吧。”

陆曜瑾心中一颤，满心的怒意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他眼里闪过一抹慌乱，喝道：“沈玥！你以为后位是你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吗！朕警告你，别让我再听到你这种任性妄为的话！”

说罢，陆曜瑾一甩袍袖，带着怒意离去。

人走后没多久，沈鸾的身影出现在偏殿内，脸上是一片嫉恨和恶毒。

陆曜瑾的话她都听到了，她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不愿意废后！

看着床上闭目的女人，沈鸾走到床边，恶毒的开口：“你娘因你而死，你还有脸在这里躺着？”

沈玥听到这话猛然睁眼，她一字一顿：“是你。”

沈鸾就笑：“我说过，让你腾出后位，不是吗？”

看着女人得意的表情，沈玥眼眶赤红，她撑在床边死死的盯着沈鸾。

沈鸾眸光一厉，突然朝一旁的柱子撞去，口中发出凄厉的喊叫。

陆曜瑾来的很快，沈鸾抓着他的袖子，哀哀的开口：“陛下，别怪娘娘，她刚失去娘亲。”

沈玥看着眼前的闹剧一言不发。

陆曜瑾转头看着床上面色漠然的女人，冷冷道：“去外面跪着。她肚子里的若孩子有事，朕要沈家陪葬！”

四、

坤眠宫外，沈玥脊背挺直的跪在雪地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早已经感觉不到冷意，陆曜瑾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下。

她望了一眼男人，低下头磕在冰冷的地面。

“陛下，是臣妾推了皇贵妃，臣妾自请废后，只愿一力承担罪责。”

沈玥声音里全是空洞和坚定。

她知道沈鸾想要的就是这个，一天得不到她一天就不会放过沈家。

陆曜瑾看着她不语，深邃的眼里是陌生，是怒火，独独没有爱意。

他久久的看着低着头不肯看他的沈玥。

薄唇微动，便定下了今日之事的结局。

“宣朕旨意，皇后德行有亏，谋害龙嗣，废除后位，即日起幽闭长春宫。”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誓言字字，不过七年。

三日后，沈玥听到长春宫外的小宫女都在说，沈鸾顺利生产，皇上得了嫡子，大赦天下。

皇贵妃沈鸾马上就会变成皇后了，而她被丢弃了。

沈玥望着高墙外的天空不发一言。

不过短短几日，她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得过了分。

当傅昭然拎着药箱出现在冷宫，见她这样，眼里闪过一丝愕然。

沈玥诧异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是怎么进来的。

傅昭然冷哼一声：“这宫里自您不管事以后，就是个给钱就能进出的筛子罢了。”

沈玥看了他进来的门片刻，突然朝他盈盈一拜：“我想回沈家，还请傅太医援手。”

傅昭然顿时手忙脚乱，好一会儿咬咬牙答应下来。

将沈玥扮成了随医的小厮，很顺利的出了宫。

沈府。

沈玥推开侧门，跟傅昭然告别后走了进去，却没看到身后人眼中的痛惜。

“三弟妹，松手吧，阿满他要入棺了。”

沈玥刚走到正堂，便听到二嫂哽咽的话语。

阿满？入棺？！

沈玥一顿，如遭雷击！

她猛然推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忘了呼吸！

她那端庄的三嫂，像个疯婆子一般坐在地上，怀里抱着的，赫然是没了气息的沈阿满！

“嫂嫂，怎么会这样！”

沈玥几乎崩溃，她扑过去，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

可二嫂的话却一字一句将她打入深渊：“三日前，陛下下旨，封锁沈家，无论何人不准进出，可怜阿满他高烧未退，竟活活的……”

话到一半，沈玥二嫂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嘴失声痛哭起来。

“玥儿啊，你回来了啊？阿满睡了，我先带他去休息。”

这时，一直呆呆的三嫂却对沈玥说道，随即神情无悲无喜的从她身边走过，屋内有人忍不住抽泣起来。

沈煊妤捂住嘴，她的三嫂，曾经的大津才女，疯了……

就在此刻，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洛云竟抱着阿满，直直的走到院内的水井边，跳了下去！

“不要！”

沈煊妤冲到井边，却只看到一片沉浮不定的衣角。

……

等她们将人拉上来时，片刻前还鲜活的女人，已然毫无生气。

爱她宠她的爹爹，为了平定北疆，死了。

最疼她的大哥，为了救陆驰逸，死了。

爱笑的二哥，为了平定南疆，死了。

形影不离的三哥四哥，因为陆驰逸的阴谋，死了。

疼她的娘亲，为了沈家的最后血脉，死了。

不久前还跟她说长大后要保护她的阿满，死了。

满眼关怀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的三嫂，也死了。

他们并排躺在那里。

这满府的沈家人，个个死在了这沈家代代守护的大津！

沈玥颤抖着手覆盖上洛云死不瞑目的双眼。

可奇怪的是，洛云的眼睛怎么也阖不上，就那么直直的看着她。

她跪在两人面前，崩溃的哭了出来，一下下磕着头——

沈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宫中的。

她推开长春宫的门。

对上的是陆曜瑾冰冷的眼，和被侍卫压在地上的傅昭然。

“肯回来了？”陆曜瑾冷冷的问道，沈玥没答话。

看着女人这寡淡不辩解的模样，陆曜瑾心中怒火迸发：“太医傅昭然协助皇后擅自出宫，赐死。”

最后一个字出口，沈玥身子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