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赔罪
苍青色身影缓缓回转,于漫天风雪中如堆松砌玉。
“原来是邑太傅。”
莫冰言起身,神色宁静,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于冰天雪地见让人如沐春风。
他随手紧了紧身上的银狐披风,行至邑青忱身侧,微微颔首,“如此寒雪天气,邑太傅竟未着披风?太傅若是不嫌弃,可暂用在下的。”
说着便去解胸前的素色系带。
“多谢莫相。不过,邑某并不敢劳莫相赠衣,还是罢了。”邑青忱神情淡淡,立于风雪中,一双瑞凤眼微凉,眼尾微微上挑,话虽说的谦和得体,但总给人一种疏离倨傲之感。
莫冰言双手顿住,浅笑着摇摇头,丝毫没有感到意外,“邑太傅,可是要去乾安殿,莫某可否邀邑太傅同行?”
邑青忱淡然道:"道不同,岂可同行?"
莫冰言也不恼,浅笑置之,挥退左右,走近邑青忱半步,压着嗓音,“前日,莫某曾去过天牢一次,邑澜庭近况甚是...”
说到此处,堪堪顿住,只扬起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瞧着邑青忱。
邑青忱蹙眉,“澜庭他怎样?”
莫冰言不答,只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撇了一眼邑青忱身旁的元宝。
邑青忱会意,挥退元宝,随莫冰言缓缓前行。
“澜庭如何?”邑青忱追问。
莫冰言却不言语,半响,缓缓开口,“事到如今,邑太傅还有心情关心旁人。陛下雷霆之怒未熄,邑太傅将如何自处?”
邑青忱见话有蹊跷,遂顿住脚步,眉峰微挑:"莫相何意?"
“昨日暗沉可弃,来日方长,尚可追期,邑太傅何不与莫某同行?”
邑青忱深知此语大有蹊跷,更加疑惑当日萧允珹遇险之蹊跷,稍加思索,便道:“路桥有别,未可同行!”
莫冰言似乎毫不意外,遗憾地摇摇头。
二人重新前行。
众人跟在几丈开外,两位大人的话是半个字也听不清楚。
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忽见前方邑太傅抬手狠推了莫相一把,正中莫相前心,那莫相胸前立即泅出一片鲜红,印在如雪白衣上,甚是骇目。但见其急急抚胸,深深咳嗽几声,呕出一口鲜血,竟直直倒在这冰天雪地间。
乾安殿中,帝王眉眼冷厉,打量着跪在殿前之人。
许久,冷笑一声,“朕的好太傅,当真是好本事,竟敢重伤当朝宰相。”
邑青忱抬眸,眉眼平静,“陛下谬赞,臣何德何能。陛下早已命人挑断微臣的手足筋脉,往日种种功夫尽数废去,形同废人,又有何能力重伤莫相?”
“数双眼睛盯着,你还敢狡辩?”
邑青忱不言,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淡漠道:“陛下说能便能吧。”
帝王凤眸微眯,心中不快逐渐累积,“为何?”
“不为何。”
邑青忱微微侧首,似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帝王拂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略加思索,饶有兴致地乜着邑青忱,阴恻恻道:“太傅不愿讲,那就让朕来猜一猜。前日,朕曾遣莫相去往天牢提审邑澜庭,想来此事必与邑澜庭有关。”
听闻邑澜庭三字,邑青忱立时想起今日前来乾宁殿的目的,心中担忧,便不似方才平静内敛,眉峰骤蹙,满目焦灼,“陛下,澜庭可好?您与臣前日之约...”
“混账!”
话未说完,帝王早已震怒,玄色衮金长袖拂过青玉案,一方赤金镇纸“嗖”地纸飞了出去,重重撞在邑青忱左侧额角。
邑青忱直被砸得跌坐在冰凉的青石砖地上,额上鲜血汩汩,血滴顺着额角染透眼尾,又顺着脸颊滴落地面。
可是帝王怒气不减,抬手直指下跪之人,“狡诈成性,胆大妄为,今日朕若不狠狠惩戒你,恐怕你总也不知收敛。”
此时,帝王的贴身内宦李海轻轻推开殿门,躬身趋至帝王身侧,小心翼翼开口:“陛下,莫大人怕是不大好,到现在还未醒来,御医说恐怕是凶多吉少。”
帝王闻言,眉眼越发低沉。
邑青忱对此也颇感意外。
见如此光景,李海缩在一边不敢言语。
帝王缓缓步下丹陛,敛着怒气语气森然,“邑青忱,莫相若是有何不测,朕要你与他偿命!你此刻便去景澜殿外跪着与莫相赔罪,他一日不醒你就跪一日,他若日日不醒,你便跪死在殿外。”
“臣本无罪,亦无需赔罪。”邑青忱不去理会额角鲜血汩汩,只缓缓跪起身子。
帝王冷笑,“想来邑大将军在牢中过得还是太惬意了。李海,传旨下去...”
“陛下,此乃臣之过错,与澜庭无关。”
见帝王眉眼冰凉,不置可否。
又咬了咬牙,“臣愿意为莫大人赔罪。”
帝王旨意达成,眼见着邑青忱缓缓起身,苍青色秀挺的背影缓缓步出殿外,散在漫天大雪中,朝着景澜殿的方向踽踽独行。
帝王心中并未有丝毫快意,反而更加气闷,胸膛中像燃烧着一团汹汹大火,只燎得他口干舌燥,怒气冲天,恨不得择人而嗜,“若不是还要留着邑澜庭还有大用,一定要将这个反贼碎尸万段!”
黄昏十分,雪下得更大了,北风呼啸更助寒意。
邑青忱已跪了一整天,肩头和乌发上落满了积雪,就连睫毛上也停着片片雪花,一张清丽的脸上全无血色几近透明,整个人有些摇摇欲坠。
他如今是最经不得寒冷的。
想当年他乃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不仅文章锦绣,就连武艺也是一等一的好,如此文武双全,偏偏又是松贞玉貌,倜傥非常。那日跨马游街,京都之中万人空巷,男女老幼挤在官道上只为一睹金科状元的风采。
那一年他只有一十八岁。
正可谓是,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
琼林宴上,他便被皇帝大加赞赏,直接委任为太子之师,那一年大夏太子萧凌珹年方十岁。
于是邑青忱成为大夏最近年轻的太子太傅。
本是一段佳话,谁知后来横生枝节,连一身武艺也被当今天子废去,是以极其畏冷,半点潮寒也是见不得的。
这一点,少年帝王也是知道的。
只是此时的帝王似乎混不在意,长长的玄狐披风划过皑皑白雪,留下一串浅淡的扇形痕迹,径直走过邑青忱身侧,竟是没有给跪着的人一个眼神。
“吱扭”
不待帝王走近景澜殿,早有内宦轻轻推开大门。
暖意滚滚,扑面而来。
这景澜殿本是帝王的一处书房,殿内铺陈奢华,且铺着地龙,即便是天寒地冻,只要是地龙燃起,室内也可温暖如春。
帝王提步入殿,大门缓缓关闭,帝王身影渐渐被门扉遮挡,而后只剩下一线身影。
他将一室温暖留在殿内,只留给身后人一线冷漠。
直到最后一丝身影完全被门扉遮挡,邑青忱平静地收回视线。
这个身影,他曾经追逐了八年,从一个单薄的孩童身影,一点点抽禾拔穗长成今日之伟岸挺拔,从一个依恋自己的稚子孩童成长为今日恩威齐天的至尊帝王。
本就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是如今这般被冷酷对待,心还是痛了。
想到前几日的一夜荒唐,更是痛不可当。
正在胡思乱想间,殿门缓缓由内而外被推开,不见帝王身影,只有李海半偻着身子快步驱行,走到邑青忱身前,轻声宣旨,“邑太傅,陛下宣您进殿。”
邑青忱闻言,怔了怔,一手按在积雪中撑着身体,试图起身,因着跪了许久,又冰寒困迫,双腿早就僵木,乍起之下,整个人摇摇欲坠,几欲摔倒。
李海眼急手快地扶了一把,“太傅,当心。”
邑青忱缓缓起身,轻轻推开安吉,“多谢李公公。”
李海无声叹了叹,“邑太傅,折煞奴才了,您请。”
进得殿内,温暖之气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药香。
帝王正落坐在一方楠木圈椅之上,那椅子正在床塌之侧。
锦塌上正躺着莫冰言。
此刻的莫冰言面白如纸,双目微张,连气息都是若有似无的,仿佛随时都会羽化登仙。
帝王头也不抬,只凝着塌上之人,关切道:“用了药,冰言觉得如何?”
莫冰言虚弱地勾了勾唇,桃花眉目中似有流光闪过,“陛下,臣无事,陛下莫要为臣忧心。臣草芥之躯,不值得陛下...”
帝王皱了皱眉,“你好生修养,无须多言。”
当真是君臣相惜。
邑青忱心中五味杂陈,屈膝跪倒,“臣,邑青忱拜见陛下。”
帝王却迟迟不叫起。
许久,施施然开口,“邑太傅,莫相受此重伤皆因你而起。如今若要莫相康复,却要借太傅一物,不知太傅肯是不肯?”
话说的似乎是商量的意思,可是帝王剑眉冷眸,周身威压如山似海,哪里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邑青忱抬头,疑惑不解,“何物?微臣如今身无长物?”
帝王淡漠道,“要取太傅的心头血入药,太傅肯是不肯?”
“陛下,微臣何须...”
塌上的莫冰言闻言大惊,挣扎着起身,却被帝王推着肩膀按了回去。
“莫相只需安心修养,不需多言。”
连称呼也变了,可见帝王不悦,莫冰言只得依言躺好,不再多话。
邑青忱心中微颤,君臣之间,师徒之间的变故,到今天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午夜惊醒,总以为是大梦一场。
此时,恍惚之间竟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可是帝王略带怒气的斥问却告诉他,这一切实在不是梦。
“邑太傅?说话!”
邑青忱心神俱痛,呼吸紊乱,连思绪都是混乱的,电光石火间思及邑澜庭,清明闪过,终于安定心神,故作平静,“臣,遵旨。”
帝王唇角微勾,笑意讽刺,眸底冰霜逶迤开来,“如此,太傅受累了,今夜便派御医取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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