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梦魇
天穹沧溟,月悬中天。
揽月阁,烛影绰绰。
邑青忱斜倚在塌,双目微阖,面色惨白。
月白色里衣微敞着,绷带雪白,绕过纤白的锁骨,覆在左侧胸前。
剧痛过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朦胧中,似乎又回到了那日琼林宴上,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
萧凌珹虽为太子却年至八岁还未开蒙,只因赵皇后难产,生下皇子不到两个时辰便溘然长逝。
先帝与赵皇后成婚不足两年,尚是鹣鲽情深之时,为了鼓励垂危的爱妻,立时下旨立刚出生的皇子为太子,只是赵皇后终究是去了。
先帝深恨太子的出生带走了爱妻的性命,是以对这个太子并不喜爱。
帝王薄情,不过三两年便又恋上了新入宫的万贵妃,万贵妃顺利诞下三皇子萧凌稷,自此对萧玄珹越发冷漠,是以八岁了仍未开蒙。朝野上下的正直之士颇有议论,先帝为了平息议论,遂在琼林宴上随手指了邑青忱为太傅,以此堵住天下人的嘴。
那一日,萧凌珹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邑青忱深深一揖,面容清瘦,眉目尚幼,但一双凤眸却极有风采,黑嗔嗔的,专注而幽深,透着说不出的郑重,抬头,盯着朱色锦袍的状元郎楞了半响,在内侍的提醒下,才迟迟开口唤了一声“邑太傅”。
“邑太傅。”
耳边传来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只是威严深重,再不似那般青涩。
邑青忱微微蹙眉,猛地睁开双眸,眼前是深潭般黝黑的双眸,鼻尖贴着鼻尖,浓浓的酒气无孔不入。
那人修长的手指勾起邑青忱的下颌,口吻幽幽,“朕的好太傅,这么些年,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邑青忱别过脸去,“陛下醉了。”
“朕醉了?哼!朕是醉了,否则怎么会信任你这种卑鄙小人。”
萧凌珹掌中发力,将邑青忱的脸颊掰了过来,正对着自己,突然沉沉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酒气凌冽直冲邑青忱。
“太傅,看着朕。告诉朕,你是从何时开始与老三勾结在一起的?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嗯?”
邑青忱被掐的呼吸困难,“臣、臣从未,从未与三殿下勾结。”
“哼!从未。哈哈哈......”
萧凌珹笑得前仰后合,忽地止了笑声,抬手狠狠挥起巴掌,重重落在邑青忱脸上。
瞬间浮红掌印印在脸颊上,邑青忱重重歪倒在塌上,青丝凌乱,眼尾抹上一层委屈的薄红。
他撑起半边身子,一双凤眸定定望着萧凌珹,含怨含悲,隐而不发。
萧凌珹眸底幽暗,这般光景只叫他心中一动。
美人落难,君子蒙尘。
一股焦灼的热意从小腹席卷了来,直烧到胸膛,叫他唇舌干燥,急渴难耐。
逼近一步,翻身上塌,连龙靴也未褪下,便将人压在身下。
一时间,屋外落了雨,噼里啪啦打在轩窗上,节奏迅猛,激烈强悍,声声入耳。
白纱上渗出了鲜血,宛若红梅,鲜艳夺目。
邑青忱脸色惨白至极,额角汗珠细密,喉中压抑地发出一声闷哼,听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
而萧凌城也只对着那朵红梅怔了片刻,尤自悍勇征伐。
塌上之人混混沌沌,醒来了又昏迷,昏迷了又被撞醒,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那雨声才渐渐停止。
邑青忱再次醒来,萧凌珹冠带巍峨地站在塌边,目光复杂。
再看自己,衣衫半解,欲褪未褪,一截月白长袖尤自挂在肘边。
他抬手轻拉锦被,想要遮住自己的狼狈,却被萧凌珹按住手腕至制止。
“怎么,太傅还知道廉耻?”满目凉薄的戏谑。
邑青忱别开目光,周身微微颤抖,不知是因着羞耻还是痛苦。
萧凌珹眸中倏地燃起簇簇火苗,喉结微颤,燥热的感觉猝不及防,他却按捺着尤自讥诮,“说什么清流文人,原来这般风骚放荡。”
言在耳边,邑青忱痛苦地闭上眼,周身抖地更加厉害了。
萧凌珹冷笑,刚刚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对了,邑太傅,莫相的身子尚未好全,怕还是要劳烦太傅赐血相救,以后每隔三日,便会有御医前来取血,你且好生准备着。”
脚步声渐渐走远,雕花木门重重阖上。
那人终于走了。
许久,邑青忱才止住周身的颤抖。
他张开眸子,缓缓起身,周身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的“嘶”了一声,他将仍悬在肘间的里衣缓缓拉起,遮住胸前的大片斑驳红痕。又忍痛探身去捞塌下散落的衣衫,可那衣衫早就在昨夜的纠缠中破败不堪,就像破碎的尊严,又如何捡的起来?
罢了。
他撒手撂开衣衫,回身,脱力般重重倒回塌上,双手又狠命攥了锦被,将自己整个遮了起来。
很痛,身上到处都痛。可比起心里的痛,身体上的疼痛简直微乎其微了。
清流风骨。
呵呵。
如今的自己还当得起“清流”二字?
他这一生清正傲岸,虽不敢以君子自居,但也说得上是光风霁月。
那一日身着大红,跨马游街,何等荣耀,总以为从此便可上报家国君王,下安黎民百姓,也对得起父母一番栽培,对得起邑家世代清流。
可如今,真的是报效君王,居然是在塌上。
这君王还是自己倾尽心血的小徒弟。
可笑又可悲。
如此思来想去,当真是万念俱灰。
一时昏昏入睡,只觉得整个人极寒又极热,那热意从骨缝中蒸出,四肢百骸像是要燃烧了一般,正在痛苦间,只是一瞬,又仿佛落入冰湖之中,沉沉下坠,凉意袭来,很是舒服。
这是在哪里?
邑青忱猛地睁开凤眸,四野晦暗不明,却也认得是在一片荷花池中,身后骤然传来声音,“太傅,救我!太傅,救我!”
那是萧凌珹!
只是此时的萧凌珹身量尚小,有些奇怪......
可是顾不得多思,身体早已做出反应,双手划开水波,急切走近萧凌珹,“别怕,珹儿,我来救你。”
他瞬间靠近萧凌珹,伸手去抓那尚在挣扎的双手。
可是,一次,两次,怎么也抓不住。
心急如焚,眼见他的珹儿苦苦挣扎,只是越陷越深,他发疯般得在水中乱抓乱拽。
“珹儿,我怎么抓不到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下你的。”
又一次尝试,那双手似是主动递了过来,任由他紧紧抓住,可那双手阔大而温暖,不像是落水之人。
“吱......”
长风吹开轩窗。
邑青忱倏然睁开双眸,面前竟坐着一人,那人眉眼深邃,龙章凤姿,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珹儿
此刻的珹儿面容清冷,只定定地瞧着自己。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邑青忱怔住,眼底一片混沌,神色尚有些恍惚,深深望着眼前人,手中却攥得更紧,欣喜道:“珹儿,你没事了,太好了。”
萧凌珹眸光微动,许久,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太傅刚刚梦魇了。”
梦魇?
邑青忱狠命摇摇头,神思渐渐回笼,四望之下,虽仍在揽月殿中,但自己竟泡在浴桶之内。
身上是一袭平整的月白色里衣,胸口微微敞着,胸前纱布明显是换过的,也是洁白一片,桶中之水也堪堪在那伤口之下,不曾打湿伤口。
自己的手豁然抓着帝王的大手。
这哪里是什么珹儿,分明是当今天子萧凌珹。
一惊之下,迅速松开五指,神色有些慌乱,“陛、陛下。”
男人不语。
殿内又安静下来。
李海见状,乖觉地向邑青忱凑了凑,一边瞧着帝王的脸色一边道:“哎呀,邑太傅,您可醒了。您前儿就发烧昏迷,陛下派太医给您瞧了好几遍,只是汤药却服不下,这才将您浸泡在冷水中降温呢,您还不谢恩。”
谢恩,谢什么恩?
自己遭受的这一切不都是拜萧凌珹所赐吗?
始作俑者。
如此思忖着便垂着眉,不肯开口。
李海瞧得心焦,晓得如此僵持下去,怕帝王又是大怒,这二人一场风波,邑太傅少不得要多受罪。
李海与萧凌珹年纪相仿,自幼随侍萧凌珹,那时萧凌珹受到继后和三皇子的排挤,宫中诸人也瞧着继后的眼色,明里暗里欺凌不断。做主子的都是如此境遇,更何况他这样的下人了,那一年,他的弟弟因父母亡故前来京城投奔他,却被三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故意引到了内宫,本就是个套,结果自然被当场抓住。外男私闯内宫,那可是死罪。李海欲救无门,只躲在废弃的假山下痛苦,不巧被邑青忱撞见了,详细问了内情,又设法救下他的弟弟,更是赠了许多银钱,叫他弟弟返乡,好好读书,后来弟弟也是争气,这是后话了。
他是真的不忍见到邑青忱再受罪,焦急催促,“邑太傅......”
邑青忱也知其意,但今日偏偏不愿意说说这违心之言,更是一扭头,转向一边,不去看帝王。
李海惊出一身冷汗,还想再开口,却被帝王打断。
“罢了,都出去。”
李海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小太监匆匆离开,小心地关好雕花木门。
寂静许久,气氛更是压抑。
山雨欲来。
邑青忱做好了承受帝王之怒的准备,或许是此番受的折磨过甚,只觉得死亦何惧。
“太傅,还在生气?”帝王的声音很轻,甚至有点不易察觉的温和。
邑青忱有些诧异,缓缓转身,帝王正垂着眸子瞧着他,看上去很宁静,凌厉的五官,难得的染上一丝柔和。
他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无奈道:“臣不敢。”
帝王不置可否,“桶中水冷,太傅还是出来再说话吧。”
闻言,邑青忱这才觉得自己是浸泡在冷水之中,此刻已然不再发烧,确实是有些冷的,这才缓缓起身,打算跨出浴桶,只是三日水米未尽,那还有什么力气。
将将站起来,便觉得身上无力,头晕得厉害,显现摔倒。
帝王的大手伸了过来,适时得扶住他的腰,“太傅体虚,还是朕来扶太傅吧。”
“哗啦”桶内水花四溅,邑青忱整个人被帝王拦腰抱了起来,就像抱小孩那样,又轻轻放在圈椅之上,一气呵成地去解他太傅的衣衫。
邑青忱大惊,握住帝王的大手,“陛下...”
帝王的大手顿住,“太傅不必惊慌,朕不动你,只是帮太傅褪去浸湿的衣衫。”
“不敢烦劳陛下,还是臣自己来吧。”
帝王没有坚持,收回大手,转过身去,唤了李海等人进来,伺候着邑青忱换了干净的衣衫,又安置在塌上,自己也去换下刚刚被打湿的衣衫。
一时,殿内又剩下君臣二人。
帝王刚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李海的禀报打断,是太医魏褚求见,那是专为莫冰言取血的太医。
帝王眉心微蹙,招了招手,示意叫魏褚进来。
魏褚进得殿内,向帝王行了礼,便取出药箱中的银针等工具,又向邑青忱揖了一礼,“邑太傅,得罪了。”
邑青忱胸口的伤陡然刺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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