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观音庙目录

第8章观音庙

那一天,是个秋日,天空下着细雨,有些冷。先皇崇庆帝突发急症,两三日间便病入膏肓,眼看着便要驾鹤西去。依照礼制,若是皇帝驾崩,又是册立过太子的,自当是太子顺位继承。

可是在大夏朝,太子能否顺位继承还另当别论。前朝后宫,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崇庆帝有心废掉元后所生的太子萧凌珹改立赵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萧凌稷。

崇庆帝虽有此心,但又不愿落人口实,不愿叫天下臣民乃至悠悠史书说他是个薄情寡性,苛待亲子的帝王。是以总想寻到一个由头,一个可以说服天下人的由头,那就是太子品性有亏,不得不行废立之事。

虽然崇庆帝已过不惑之年,但是素来身体健壮,便想着慢慢去寻萧凌珹的错处,谁知天意难测,他竟突发中风一病不起,连说话也困难。

眼看着若无意外,萧凌珹便要顺位继承,赵贵妃母子怎能冷眼旁观?是以二人生出一条毒计,昭示天下皇帝病重需向南昭山上寻一味千年石斛才可解救。

自然三皇子救父心切,一马当先愿亲自前往南昭山中巡访药材。

须知,这南昭山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一条山脉,前后绵延数百里,极为深广,山中又多有虎豹豺狼,毒蛇猛兽多不胜数,就算是极为有经验的猎户也不敢踏足深山。

三皇子如此行事,自然赢得朝堂上下乃至天下臣民的一片盛赞,说是三皇子仁善纯孝,胜过太子百倍。

此时的萧凌珹正在被派往羽门关的路途中,听闻崇庆帝病危便孤身轻骑,疾驰几个日夜赶回京都,太子太傅邑青忱暂留途中安顿好陪同太子前去劳军的诸位大臣以及太子亲卫虎喷军一万余人。

邑青忱与太子相约,只暂缓半日,诸事安排妥当便去寻太子同往。

萧凌珹一入京都便听闻三皇子孝感动天,便匆匆奔至崇庆帝寝宫,不料被赵贵妃待着侍卫拦在殿外,萧凌珹无奈连皇帝的面也见不上,只是皇帝寝宫外跪地痛哭了一场,演足了父子情深的戏码,便也匆匆前往南昭山,只因虎喷军尚在折返途中,堂堂一国储君竟无兵可点,只得只身前往南昭山。

萧凌珹一入深山便遭到伏击,那些人足足有数百人,皆是黑纱负面,对着萧凌珹更是招找狠毒,就是奔着要命去的。

萧凌珹一人冲杀不及,又身负重伤,被人逼入悬崖,眼看突围无望,竟然一扭头,竟义无反顾地冲着悬崖一跃而下。

众人皆以为萧凌珹必死无疑,只是消息传到萧凌稷耳中,他却将信将疑,传令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体。众人便开始顺着山麓蜿蜒而下,去巡访萧凌珹的下落。

也是萧凌珹命不该绝,自悬崖坠落竟挂在了一颗歪脖子松树上,只是受了些伤并未伤及性命,料定萧凌稷必然不会放弃追击,便攀着树干落了下来,立时马不停地向南边深山里躲藏,分树塌荒,衣衫越发被古树利枝划得褴褛不堪,身上血迹斑斑,点点滴滴。不知行了多久,实在是体力不支,眼看就要瘫倒在地,拂开眼前重重杂木,不远处兀然出现一座破败的小庙,庙脊上还落着几只乌鸦。

萧凌珹欣喜,强打着精神入得庙中。

这庙宇不大,只有一进,大殿石墙木柱还算完整,只是斑驳不堪,蜘网密布,落灰如沙,墙皮剥脱,泛着破败的灰。

大殿正中立着一尊高大的神像,神像的半边头颅已然滚落在地,但见神像的半边脸面容慈祥,一只手中托着一只湿掉的玉净瓶,原来是一尊观音庙,此间乃是观音庙。

此刻萧凌珹只觉的头晕脑胀,脚步虚浮,身上一分力气也使不出来,绕至观音像后侧,便靠着神像缓缓滑坐了下去。

这一坐下去,便昏昏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周身像被火点燃一般,五脏六腑煎熬在热油中,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正在痛苦中,额间传来一阵清凉,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够,却被一只细腻清凉的手握住。

“珹儿,你醒醒。”音色如泠泠玉响,却充满焦灼。

萧凌珹撑起眼皮,面前的人像映在漆黑的眸子中,慢慢变的清晰。

“太傅!是你。”萧凌珹瞪大了双眼,有些激动。

“珹儿,是我。你受了伤,又发烧,先别说话。”邑青忱轻轻松开萧凌珹,自广袖中取出几枚药丸并一只拳头大小的葫芦,将药丸送在萧凌珹口中,又摘下葫芦口上的木塞,小心翼翼地将葫芦口递到萧凌珹唇边,轻轻将葫芦托起,葫芦中的水缓缓送至萧凌珹口中。

萧凌珹咽下了药丸,又喝了几口水,又缓了片刻,这才感觉渐渐身上不似方才那般滚烫,也有了些气力。

“太傅,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虎奔军又在何处?”

“我并未与澜庭他们同行,不知虎贲军现在何处,只不过算算时日也应该抵达京都了,若是抵达京都必然也听说了你进南昭山的消息,我想澜庭应该正带着他们向南昭山赶来。

邑青忱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自动忽略了第一个问题。

萧凌珹点点头,皲裂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挑,苦笑道:“想来此时萧凌稷正在搜山找我,得到消息的人定然把我当作升官发财的好路子,急不可耐地寻了我再献给萧凌稷,那便是新朝第一大功臣,封王拜相也是指日可待。”

邑青忱叹了口气,“你倒有心思玩笑,此刻你身负重伤,况且又有萧凌珹的围捕,你我二人想要走出这南昭山也是困难。”

又蹙眉思索了片刻,“此处十分偏僻,不如你先继续躲藏在此,我去引得虎贲军入山护你出山。”说着又将几枚药丸塞在萧凌珹手中,又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开,到底是不放心,临去时又回头,深深看了萧凌忱一眼,“珹儿,好生等着我。”

萧凌珹虚弱地笑了,故作轻松,“太傅好生啰嗦,快去快回。”忽而又正了神色,眼神圈住邑青忱,一字一顿,“你也当心。”

邑青忱走后不多久,便听见院中似有细碎的脚步声,萧凌珹靠坐在观音像后屏住了呼吸,实在不知那人是不是邑青忱,不敢贸然开口。

又听得院内似有人窃窃私语,“三殿下已经放出风来,谁若是寻到萧凌稷的踪迹,便许给他摄政王的位置。”

“啧啧啧,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啊,谁能不动心呢?”

“可不是吗?我刚刚亲眼瞧见邑太傅牵住了三殿下的红鬃马,又好一阵耳语,想来是找到萧凌珹了吧。”

萧凌珹犹如被惊雷劈中,浑身发僵,心脏不可抑制的狂跳,脑中很混乱,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太傅他不可能,可是......”

正在怔愣间,却听脚步声踏入殿中。

他此刻虚浮无力,若是被找到,怕是只能引颈待戮了。

忽然殿内毫无征兆地冲进一群乌鸦,一边嘶哑乱叫,一边扑向走进殿内的人。

“哎呀,怎么这么多乌鸦,跟疯了一样,乌鸦主大凶,别死在这里,咱们还是走吧。”

一时,脚步声远去。

群鸦也扑腾着散入山林之中。

萧凌珹也松了一口气,只是刚刚那些人的话却盘桓在脑海中,“邑太傅牵住了三殿下的红鬃马,又好一阵耳语。”

他痛苦地摇摇头,想把那些声音甩出脑海中,可是心中到底是起了疑心。

摄政王啊!

那可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谁又能抵挡得住这种诱惑呢?

难不成,太傅他,真的出卖我了?

不、不可能。

萧凌珹按下心中的疑虑,决心仍在此处等待邑青忱的救援,只是实在不想如这般什么都看不到,便起了身,将庙门和大殿中的破烂木门关好,自己坐在破洞窗下,悄然向外张望。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将冥。

萧凌珹正在闭目养神,忽被一阵喧闹惊醒,细细听去,却是阵阵马蹄声响混着大队人马错落的脚步声。

是虎贲军吗?

萧凌珹半蹲着小心观望,为首的一人骑马而行,身着明光铠,左臂上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

这明黄色丝绦只有皇帝的禁卫军和太子的虎贲军可用。

又仔细瞧了马上之人,分明是邑澜庭。

这确是虎贲军无疑。

萧凌珹心中狂喜,欲推门而出。

只是刚行了几步,便有顿住,心中莫名浮出不安,“怎么不见邑太傅?”

又回到窗侧,向外望去。

一望之下大惊失色,系着明黄色丝绦的将士已停住脚步,自觉分立两侧让出一条道来,一人骑着红鬃马缓缓而来。

萧凌珹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看清了那人,正是萧凌稷。

萧凌稷驭着马行者观音庙大门,却不急着入内,慢悠悠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偏着头对身边的人道:“原以为邑青忱乃是框我的,见这院内血迹的点点,看来是真的。”

忽地嗤笑一声,“你们看看,他萧凌珹的太傅都要背叛他,可见他是多不得人心,这大位注定是孤的。”

话音刚落,跟在身后的执甲之士鱼贯而入,又迅速分列两侧。

萧凌稷扬手紧了紧缰绳,红鬃马缓缓踏入院中,踩在重重的落叶上,发出沙沙地闷响。

“大哥,你还是出来吧,无畏做这困兽之斗。你若是此刻自己走出来,看在你我兄弟的份上,孤或许还能绕你一命,让你做个养马奴。”

此话一处,院中发出哄堂大笑。

更有人恭维道:“殿下英明。”

萧凌珹整个人像被巨碾碾过一般,心脏连着周身疼得厉害。

他周身不可抑制地轻颤,一阵恶寒翻涌而上,很想吐,可还是忍住了。

他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仰着头,闭了闭眼,手指狠狠抠入墙缝中,指尖扎得血肉模糊,忽地又挥起拳头狠狠砸像身后的墙壁,一大块泥石崩落,跌在地上,散成碎末齑粉,就像他此刻碎裂的心一般。

痛不可当。

十年相伴的岁月一闪而逝,那些孤灯下的陪伴,那些酒醉后的温柔,那些校场上一起扬起的灰尘和热汗,还有自己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瞬间化为血红色的碎末。

太傅,你怎么可以。

忽地,他睁开双眼,眼底已布满血丝,森寒唇齿间碾出几个字,“邑青忱!”

人固有一死,他萧凌珹是大夏的太子,自然不是什么鼠辈,他不怕死!

他紧握着双拳,急行几步打算蹬门而出,他要杀出门去,知道流尽最后一滴血。

“太子殿下!”

殿内后窗跳进一个人,一袭白衣胜雪,匆匆来到萧凌珹身边,双手攀住萧凌珹的手臂,急切道:“殿下,别出去,随我从后门逃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愿舍命护殿下逃出南昭山回到紫禁城,我也替殿下寻到了千年石斛。殿下带着它回返紫禁城,必能顺利继成大位。”

萧凌珹微眯着双眼,打量眼前的人,“你是谁?”

那人闻言跪倒在地,“殿下,臣名为莫冰言,乃是户部之司仓,本就微不足道,殿下并不认得。”

“难道你不想推了孤出去,换取荣华富贵?”

“臣不敢亦不愿。”

“为何?”

“因为臣,臣...”莫冰言说不下,只重重叩首,“求殿下相信微臣,此时待来日臣可细说与殿下,只是此刻求殿下与微臣离开此处,殿后还有臣的家丁百余人,虽不及兵丁勇猛,但个个都是不畏死的勇士,必可护殿下出山。”

其实萧凌珹是不信的,他从来就是个多疑的人,平生第一次相信一个人那便是邑青忱,可惜邑青忱也舍他而去。

萧凌珹单手扶起莫冰言,“孤信你,这便走吧。”

莫冰言大喜过望,引着萧凌珹越过后窗。

也是在此时,大队人马涌入观音殿中,几番搜寻却不见一人。

萧凌珹出得殿中,此时天色尽黑,借着一模不甚明亮的月光,果见一百余家丁手持利刃在林间候着。

莫冰言向众人挥了挥手,众人涌来将萧凌珹护在当中,又径自在前引路向北而行。

山势复杂,又不敢贸然燃起火把,只好坎坷慢性。

约莫行了二里多路,身后隐隐亮起火龙,接着纷杂的脚步声便直逼而来。

“殿下,你先走。”莫冰言将怀中的铁皮石斛塞在萧凌珹手中,又转身抽出一个家丁的佩剑,像众人道:“兄弟们,吾等誓死保卫太子殿下。李坏,张勇,你二人护送殿下继续向北,其余人随我死战!”

李坏却粗着嗓子道:“主子,我等粗人纵然护送殿下出得南昭山,也不知如何护送殿下顺利登基,还是您护着太子殿下出山吧。”

莫冰言眸中闪过一丝犹豫。

李坏却吼道:“怎的!主子不信我等会死战?我等受主子大恩,怎会不效死命?”

莫冰言重重拍了拍李坏的左肩,便同张勇护送着萧凌珹继续向北。

三人行了不多时,身后便响起阵阵含杀声,在这常年寂静的深山之中格外激烈。

火把燃出动荡的红,和纷纷喷溅的鲜血和在一起,像极了生长在黄泉路上妖冶的彼岸花。

很快得,数百人便被杀了个精光,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深山中归于寂静。

三人匆匆行了一夜,天色泛起一抹微光,向远处眺去已可见村落点点。

莫冰言欣喜,“殿下,我们快出山了,待出了山,借村户的马匹一用,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可抵达紫禁城,我来时已借您的钧旨传百官巳时前去太极殿恭迎殿下登基。”

萧凌珹哦了一声,神色莫测。

莫冰言似是有些激动,仍自侃侃,“殿下,微臣前来时,陛下已经驾崩,赵贵妃也已经追随先陛下而去。”

萧凌珹面上浮出喜色,“莫大人果然智勇过人。”忽然,脸色变了变,抬手亲昵地抚着莫冰言的脊背,笼络道:“孤若登基,冰言便是第一功臣,无论想要什么孤都可以满足你。”

莫冰言周身微颤,似有些受宠若惊,正欲开口,身后林间忽然窜出十余人。

为首一人高喊着,“兄弟们,可让我们找着了,三殿下此刻也不要活的了,割下太子的脑袋,咱们一同去领赏。”

张勇迅速冲出,左砍右劈,瞬间斩杀数人,只是孤拳难敌四手,被其余的七人团团围住。

一番缠斗又斩杀两人,最终被一剑刺破胸膛。

萧凌珹二人尚未行远,又被剩下的五人围住,他抽出莫冰言手中的长剑,一招横扫千军,迅速击杀三人。

抬起剑身吹了吹剑刃上的血滴,冷笑道:“纵然我身负重伤,你们几个也不是我的对手。”说着剑身直刺,又是一招丹鹤点水。

千钧一发之刻,心中竟有一丝恍惚,这些剑招都是邑青忱扶着他的手臂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教他的,只是如今邑青忱却背弃了他。

心脏纠痛,手中的动作便慢了一分,就被这两人钻了空子,眼看着剑刃冲着萧凌珹胸膛而来,莫冰言不通武艺,情急之下便用肉身去当,便被一剑从后而前贯穿胸膛,缓缓倒了下去。

萧凌珹回神,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那两人,急忙扶起莫冰言,“冰言你感觉如何?”

亲眼所见,有人愿意为了自己舍弃性命,没人能够不动容,萧凌珹虽是生性多疑,但也无法例外。

“殿下,快、快返回太极殿,我不碍的。”莫冰言满口鲜血,却还挤出微笑催促萧凌珹。

“我带你去山下。”萧凌珹蹙眉,背起莫冰言来到山下农户家,许他们黄金百两,令他们照看莫冰言,又借过他们的马匹匆匆赶往太极殿。

因赵贵妃已死,便无人指使,萧凌珹一路去向太极殿便畅通无阻,到了太极殿,早有乖觉的宫人备好了天子冕服。

因着萧凌珹乃是顺位登基,又在殿中抛出了那枚千年石斛,足看见其忠勇纯孝,再无人有何异议,至少明面上,是以萧凌珹顺利登基,君临天下。

“禀陛下,天已寅时。”

殿门外,李海轻轻地禀报。

寅时了,是该上早朝的时候了。

“知道了。”萧凌珹淡淡地应了一声,轻轻捏了捏眉心,竟是反复思量一宿未眠。

为了不惊醒尚在塌上安睡之人,萧凌珹并不传宫人伺候,只径自着了衣冠,悄然推门而去。

只是殿外的北风却不谙人意,偏偏将窗棂吹得乱响,惊起了塌上的人。

邑青忱朦胧着双眼起身,只借着恍惚地烛影,瞥见一模墨金色的袖摆翩翩然从门缝中滑出,像是一条无论如何用力也抓不住的一尾光滑轻盈的墨金色锦鲤。

住不住、抓不住,就如同他们之间曾经的信任。

一声轻叹。

自是人生长很水长东,却原来是,等闲变却了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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