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周慕远没犹豫立马按了接听，她听到了久违熟悉的声音。

男声的主人常年抽烟声音沙哑不堪，嗓子里还带着点痰音。

“你赶紧回来一次见一下你那短命鬼老妈吧，人已经快死了，还是在南城，你今天就最好回来。”那边背景音杂乱不堪，周志国的声音跟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还伴随着洗牌的吆喝声。

周慕远的大脑快速运转起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周志国就挂了电话，手机只剩下被挂电话后的忙音。

妈妈，妈妈她……？

周慕远不敢想，她出柜后被赶出家门后就彻底跟家里断了联系，逢年过节那边也没有联系了，叶清在周慕远的记忆里是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在学生时代对她要求很严格，甚至到了有点病态的地步。

刚开始周慕远不懂为什么叶清会对她要求这么严格，直到多年后周慕远才知道周志国在外面还有个女人，他包养了那个女人很久，久到那个女人生下来的孩子现在跟周慕远其实也就相差了两岁多点，还是个男孩。

叶清在很早之前或者说在一开始可能就知道，但周慕远那个时候已经跟家里断了联系，也无从考究了。

周慕远为了顾唯夕跟家里人彻底断了联系，刚开始周慕远还想着回家去看看，给叶清打过电话，但都被叶清挂断了，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话还都是叶清骂骂咧咧结束，她在周志国面前抬不起头了，因为她的取向这件事。

周慕远一开始还想着把叶清接到身边来照顾，毕竟周志国那冷血的样子她就是待那也不会有好脸色。

一瞬间悔恨交加自责的情绪瞬间湮没了周慕远，可能有的时候名为绝望的情愫不过如此。

心被撕裂开来，原本以为心被撕裂了就不会再痛了，后来发现总有更痛的事情让你的伤口再多裂开几次。

叶清现在在医院怎么样了她完全不敢想象，就凭周志国那个自私的冷血样子叶清也绝不会好过，现在在医院有人照顾她吗，她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叶清什么时候生的病甚至都不知道，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如果叶清一旦舍她去了，她更加不敢想。

脑子里点点滴滴都是叶清之前对她的画面，回忆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明明眼眶已经干涩得不能再干涩了，面对这样的局面，原来还是胡落泪的，眼泪有点不太多了，从眼眶里流出的时候带着点刺痛，这点疼比起心被撕裂的痛其实不及万分之一。

等周慕远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外面的车子和人流不算是很多，大多留在南城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里是留不住年轻人的。

因此等周慕远出现在医院门口的时候有不少人对她频频侧目，可她没心思去管这些。

叶清生了什么病在哪个房间，这些都是未知数，她准备拿起手机去打电话给周志国，可刚打过去就是忙音，她没办法，一手提着笨重的果篮一手拿着手机跟钥匙，好不狼狈。

在门口等了许久，周志国可能才堪堪想起给她回了个电话，大发慈悲地告诉周慕远叶清在哪个房间。

治疗对于叶清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乳腺癌晚期。

光是化疗其实已经够折磨人了，周慕远也略有耳闻，这个病大多都是长期的情绪积攒导致的疾病，早期如果愿意好好治疗其实就没什么问题，再适当调整一下心态其实就很快就能好了，可叶清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癌细胞发生了大面积的扩散，医生说治疗的意义其实不是很大。

如果一定要治疗的话，局面恐怕就是病人遭罪，家属的钱包也跟着遭罪。

周志国本来就不想在叶清身上花钱，听到医生这么做当即更是有理由放弃了治疗，叶清最后在医生的劝说下选择保守治疗，保守治疗得好的话可能还能多活个三年半载，如果命好的话可能会更久，谁又能说得好呢这种事情。

周慕远想过无数次她跟叶清再见的场景，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在医院的病房里。

进去之前周慕远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收敛好自己的情绪，不能给叶清带来恐慌情绪，在病房外不知道深呼吸了多少次，偷偷拿手臂抹了多少次眼泪才进去的。

走廊外的人都偷偷打量她，但这种事情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人和人最遥远的距离其实恐怕就是莫过于死亡，死亡是唯一且无法跨越的沟壑。

叶清精神气不是很好，但是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恬淡的气质，可能是已经对这一切都看开了，周慕远看到叶清这样更想哭了，喉咙里像是被堵了棉花了，根本就说不出话，她刚开始收敛的情绪又有发作的迹象。

叶清听到开门的声音背对着周慕远的身体转了过来，叶清比她记忆里更加瘦弱了，整个人都是孱弱的，但眼睛还是亮的。

癌症已经把她整个人折磨得消瘦不堪，骨头的走势都清晰可见，大片蓝紫交加的血管也清晰很多了，手臂上还密密麻麻的都是针孔，见周慕远的目光瞥过来了，叶清淡笑了一下就把病号服挽起的袖管又放下来了。

还是跟记忆里有点冷漠疏离的样子一样，“生病了打了几针而已，回头就好了，你怎么过来看我了？”叶清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周慕远嘴巴张了张想说话，但发现她没什么好说的，难道她要告诉叶清是周志国说‘你不行了马上就要走了，让我回来看你最后一次’吗？

这些都太残忍了，她还是选择闭嘴不说了。

叶清看到周慕远脸上的表情变化了，也当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周志国的手笔罢了。

周志国还算是有点良心在，给叶清开了个单独的病房在医院里，这样也算是能少遭罪了，周慕远安慰自己道。

叶清瞥了眼水果篮，“下次别买了，买了我也吃不下的，无非就是多浪费了点钱罢了。”叶清继续开口道。

“白唯夕怎么没有陪你回来，你俩闹掰了吗？”叶清问道。

周慕远不想让叶清担心，但惊叹于叶清还是看的挺准的，确实跟闹掰了没差。

“她现在经常出差，没空陪我一起过来，下回我一定把她带过来给您看看，我俩好着呢。”周慕远边说边扯笑对着叶清。

叶清盯着自己女儿的笑出神了，周慕远就算被周家赶出门那终究也是她的女儿，她知道周慕远现在只不过是在硬撑罢了，保持最后的体面也是成年人中重要的一课。

她自己都过得一团糟，哪有立场去职责她呢？

叶清点点头，好像是相信了这番话，但其中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下个月你有空吗？”叶清问。

周慕远应下有。

叶清点点头继续说道，“那到时候你去领取我的骨灰，选个别太扎眼的骨灰盒就好，不用太贵的，贵的我睡在里面也够累，选个普通的就好，以后你有空就给我烧纸没空就算了，我也饿不死自己在那边。”

周慕远闻言泪水从眼睛里继续流出来，叶清看到了周慕远在哭但没安慰人。

生老病死本身就是自然规律，叶清早就看开了，她现在对周慕远多疏离几分，到死了之后告别她自己心里也得要好受一些，她对周慕远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眼睛里面带了红血丝，周慕远已经很久都没有休息好了，从江城开车到这里也花了好几个小时，一路上都是她一个人扛下来。

叶清知道自己现在如果多给周慕远一点温情，以后周慕远势必要多难过几分。

最小号的病号服套在叶清身上其实还能再塞下一个叶清，她太瘦了，但脊背还是挺得很板直，一如从前一般。

头上戴着个裸色的帽子，帽子旁有几缕头发，但看上去很干枯，像已经枯竭了的干草，头发的颜色也是黄的，营养缺乏的表现。

周慕远把头转到了另一边去，不让叶清看到她那么脆弱，哭声被她刻意地抑制了下来，她不可自控地咬上了自己的手指，让自己尽量不会哭出声来。

叶清没管周慕远现在的情绪继续开口，声音带了点疲惫，“我现在也快走了，周志国是不会把财产留给你一点的，他把钱都会留给他那流落在外的宝贝儿子，你到时候一分钱都没有。”

叶清揉了揉眉心有点头疼，站在窗前一会就让她身体有些受不住了，此刻也只不过是在强撑罢了，她的身体已经烂了，她作为身体的主人却没办法控制着自己身体的腐烂，只能无力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在治疗中消瘦、一点点烂掉。

周慕远还在哭，眼泪把眼眶都给黏糊湿透了，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名下这么多年攒了点钱，手头上还有一个房子跟点钱，但不是很多，到时候我会托律师把东西都给过给你的，也算是留给你的最后的东西了。”

叶清顿了顿说道。

“周志国不知道这钱和这房子，房子我没买在南城，位置不在这一块，那边有点远，开车也要个小一天，周志国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怎样，你提防着点那对母子吧。”

叶清补充道。

周慕远几乎是颤抖着走到叶清身边抱住了她，叶清没有躲开这个拥抱，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拥抱了，周慕远抱着叶清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可以这么易碎。

跟记忆里有血有肉的样子很不一样，她会骂人，她会打她，但现在的叶清却连抬手都是困难的，想要打周慕远恐怕连手都没有举起来就倒下了。

身上是一片冰凉的，病房里的温度也不算温暖，像一个冰窖。

周慕远贴在叶清身上的时候，感受不到她身上的‘活气’，胸腔内的心跳是近乎感受不到的，脖颈的大动脉在微弱地跳动着，心脏也只是在超负荷的运作着这具已经快走到生命尽头的身体。

“妈妈……你怎么能这样……”周慕远把头埋进叶清的怀抱里，泪水打湿了叶清的衣服，衣服上带着带点淡淡的薰衣草的气味。

叶清的心其实也在颤抖似的疼，但她比周慕远更能忍，她不能让周慕远看到自己弱的那一面。

开口安慰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安慰的话说出来是一种残忍。

想要安慰的话只能变为手上有一阵没一阵地在周慕远背后的轻抚。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这茬，周慕远索性把手机关机了，这样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也刚好这段时间陪着叶清走完最后一段路程。

周慕远那天见到的叶清只不过是状态最好的时候的叶清，叶清大部分时候已经不太清醒了，她只得躺在病床上陷入深度睡眠，医生跟周慕远说尽早准备好后事，周慕远在叶清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抹眼泪的时候更多了，叶清也察觉不了。

在叶清睡了的时候周慕远就会陷入从前的回忆中，在回忆中一次次地被虐杀，每一次回忆都是把已经快合成好了的伤疤又重新拿刀子划开让它继续疼着。

周慕远来南城到现在，周志国也没有来医院看望叶清一次，周慕远在的时候尚且如此，她不敢想象自己不在的那些年里，叶清过得到底是怎样的生活。

饱受冷眼？被所有人都看不起，无家可归……？

叶清是被抱养的，而周慕远的外公外婆早在很久之前就走了，叶清也没几个朋友，她这么多年过来还真是煎熬，还要面对丈夫的明目张胆的挑衅，周慕远不敢想了。

其实周慕远从来都不是轻易掉眼泪的人，她这快小一年哭的次数加起来比她人生中前27年加起来的都要多多了。

眼泪在这段时间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窜，周慕远自己都觉得自己越活越过去了，她跟以前的自己颠倒了，以前她多要强多强势，现在的自己就有多脆弱多不堪一击。

来南城已经有快小一周了，适应得还不错。

叶清精神还不错的时候周慕远会带着她稍微往外边去看看，南城这边温度其实不算是很冷，跟江城比起来其实算是很温暖的城市，很适合在这里定居。

叶清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糊涂的时候就闹着准备拿鸡毛掸子去打周慕远，怒斥她怎么还不回学校去上学，每次周慕远都会想哭，她的妈妈此刻还是有血有肉的站在她面前，等叶清清醒过来的时候，叶清又会懊恼着自己怎么越活越过去了。

母女两个人在傍晚的晚霞里相依在一起，很温暖的画面，这一幕迟到了快10年了。

叶清也会趁着周慕远不在的时候偷偷抹眼泪，两个人都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擦掉眼泪。

她们很快就要迎来分别，每次周慕远想到就会觉得心被密密麻麻地撕裂成一小块一小块，但她能做的只是让叶清走得时候尽量尽可能的不疼，维持尽可能的体面。

叶清早就对死生已经看淡了，唯一不舍的就是周慕远了，周慕远这个人很容易被感情左右，在情路上容易很坎坷，小时候就被这么说，长大了事情也确实向那个方面发展了。

病房里不完全是一股子消毒水味，周慕远每天都会去花店买上一株最新鲜的百合花插在花瓶里，她对花一窍不通，只凭着感觉去买，常常就是一束花撑不过一天就焉了，好像在预兆着叶清。

叶清到后面每天都要吃大把大把的药片去止疼，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叶清早就扛不住了，化疗这个时候也已经意义不大了，但周慕远还是坚持着想看看还能不能有奇迹的发生。

当一个人越希望某件事能成，那这件事大概率是要落空的。

叶清的状况越来越差，有时候吃着点东西就全部吐出来了，进食对她来说是一种负担了，她在晚上周慕远看不见的地方大口地吐着血，第二天又在周慕远来之前把这一切都给收拾好。

到了周慕远来的第八天，叶清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了，早上周慕远就觉得心里惴惴不安，在凌晨的时候就飞奔去医院，来到叶清病房的时候，里面只残留着淡淡的花香气味混杂着新鲜的消毒水气味。

病床上哪里还有叶清呢？

病床上空无一人，被子连一个褶子都没有，床上换上了新的床单，干净的纯白的，就像从来都没有这个人来过一样，干净得让人觉得刺眼和窒息。

周慕远的心跌落进谷底里，她惨白着脸问医生，得到的回答是叶清已经在凌晨突发状况去世了，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让人反应不过来，还没有等抢救的到来叶清的心脏就已经停止了跳动，生命体征也趋于没有了。

周慕远到的时候病房那边刚好全部都已经收拾完了，花束从花瓶里被扔了，花瓶外还沾着点露水。

喉咙里都是苦涩的味道，苦涩到让人觉得有点发腥。

周慕远尝试着开口，吐出来了一口血，血的颜色不是鲜红的，暗红色的血块，口腔里是苦涩的味道跟铁锈味的混合。

叶清在自己生前就把后事都已经嘱咐好了，到时候她直接等遗体火化完成去领取骨灰就好了，财产那边过段时间就会有人来找她，叶清把自己的方方面面都给照顾到了。

其实她骗了叶清，她其实也生病了，很快就能去看她了。

周慕远觉得好苦涩，一种近乎于麻木的苦涩吞噬了她。

这几天下来原本已经被折磨得消瘦了一大圈的人又瘦了下来，隐约有些瘦脱相的痕迹。

周慕远骨架偏大，因为一直克制饮食的缘故，身材常年都是一直在模特体重的，现在这样一折腾，风稍微大一点就能把人给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