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对神的祈愿

这是一处靠近滩涂的村庄，碧波无垠，一层层的海浪翻涌，送来鱼虾蟹贝在沙地上三三两两地晒着太阳，稍有风吹草动，寄居蟹们迅速藏匿进废弃的海螺壳里，蓝蟹消失在海滩上的洞穴里。

“哇——好大的地方!羲痕你好厉害!”苏临惊呼不止，踉跄走了几步。只觉天地间一片茫然，天旋地晕，仿佛伫立在一片虚无之中。

这是苏临平生第一次看见大海，不知行了多远，原本苏临还想问羲痕去雪夜城里那么久做了什么，现在也都忘记了，整个人沉浸在一片开阔的汪洋之中。

内陆的孩子没有见过海，只听游行的僧侣描述过，因此一直心驰神往。

“羲痕，羲痕，你快过来看!”苏临挥手雀跃不已，急忙呼唤羲痕。

羲痕走了过来。

“看这只蟹!”苏临指着地面。“等下，你轻一点，别吓到它。”

羲痕静静望着苏临欢呼的神情，此刻的苏临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性情活泼。羲痕情不自禁轻笑一声。

这里耸立着很多根海石柱，也有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石穴。

云天一色，千里无波。

大海的晨曦，总是宁静平和的。

“下面也有贝壳吗？”

一顶大浪自远处扑面而来，苏临感觉自己的布鞋湿了一大片，脚下黏糊糊的。

他们村庄里曾经有海上来的商队经过，那些商队贩卖奇异的珠宝珊瑚给当地的富人。那时候的苏临还小，被祖父压着在家里面读书学习，只听着外面逐渐远去的吆喝声，许多小伙伴们都跑去看热闹了。苏临一直记得这件事。

羲痕将掌心朝下，覆在海水上方感应了一下，道：“这里的生灵已被周边人类捕捞干净，这是凡间的海。”他提起人类时的语气平静无波，却用力把海水砸下去。

“若是你想，我带你去海中海，看真正的碧落海。”

“碧落海?”苏临心头一动，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羲痕对大海似乎有着某种执念，望着海水的目光也异样柔和。

苏临内心十分期待，但又感到不好意思，“会不会太麻烦了……”

“于我，阿临所有的要求永远都不会是麻烦。”羲痕轻声道。

这话太过宠溺，属实会让人误会。

苏临知道羲痕说的不是自己所想的意思，但依然一阵肉麻，心想，自己正儿八经的一个男人，有朝一日竟然会被另一个男人细心呵护地说:“你永远不是麻烦。”

荒谬，实在荒谬！

“你……”苏临欲言又止。

羲痕:“嗯？”

“我想说，你们神……都像你这样每天无所事事的吗？”苏临道，他本想问，你怎么这么不正经?

说完后苏临还是有些反悔，自己这不是在指责羲痕游手好闲吗？这话不管怎么说都显得怪怪的，都怪刚才多嘴一问。

苏临急着解释，“啊那个，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在想，你们神灵不都是能呼风唤雨的吗？肯定有一大堆事情要忙，你怎么，怎么有时间，和我一起游山玩水的？”

望向羲痕的背影，洁白无瑕的神明与记忆中的沉泽截然不同，除了偶尔落寞的眸光有几分相似处，沉泽这个人仿佛自此从人间消失了，只有苏临记得。如果苏临也遗忘的话，那那个叫沉泽的少年，便是在这人世间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关于沉泽的事，一直是苏临心口的一个结，只是，苏临觉得现在不是好时机去问这个问题。

即便……所有的迹象指名，沉泽和羲痕是同一人。

安静听完苏临的问话，羲痕并无不悦之色，突然笑了一声，心情似乎很愉悦。

“小白兔。”

“啊？”

“阿临像一只小白兔，很单纯。”羲痕声音很轻，带着漫不经心的随意。

苏临明明一头雾水，但仍不受控制的心跳加速。

苏临心想，“他说自己像小白兔，是什么意思呢?”

“阿临和我以前一起养过一只，阿临很喜欢，整日里抱在怀里。”羲痕轻声道。

“什么？”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苏临盯着羲痕的眼睛，满是困惑。

说到一半，羲痕突然住嘴，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也是，你不记得了。”

羲痕伸出手抚摸过苏临的发梢、脸颊，道:“好在，你回来了。”

“再世为人，你还是你。我会记得你。我不会记得所有人，但我会记得你。阿临和以前一样，没有变。”

“不是啊大哥!你就承认你认错人了吧?你说的我都不懂啊！”苏临内心狂啸，怔怔看着羲痕，任由这个神陷入回忆，缅怀旧友。“搞到最后原来我是个替身，菀菀类卿啊。”

苏临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养过小白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羲痕没有主动倾诉的意思，苏临只好压下自己的好奇心，暗暗藏在心里。剧本里不都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么？

但这个神看着冷冰冰的，实际上也好相处，错过了也就没有了……这一辈子也就平平无奇度过了。算了，舍命陪君子吧。

“羲痕，你听见什么了吗？”苏临竖起耳朵，“好像是……什么东西坍塌了?”

“轰隆轰隆！”一连串木板坍塌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有人在喊……救命？”

苏临不敢确定。

离海岸不远的村庄原本熄了火，一片昏黑，此时此刻却灯火通明，看这架势，通天的黑烟，似乎是走水了。

苏临看向羲痕，只见他神情冷肃，轻声道：“魔族……我们去看看。”

魔族竟在人间四处分布，这种情况不同寻常，不知那些管事的神明在做什么！

“喂!”苏临想说，你能行么？但看到羲痕的表情，默不作声了。

羲痕并不算一个乐于助人乐善好施的好神，相反，他更喜欢看热闹和添柴加火。

苏临扶着羲痕的手，他现在对自己被抱着的事情愈发娴熟，即使离开地面，也能睁开眼睛欣赏风景。

“风有点大——羲痕你慢点!”苏临按住羲痕的手，做出刹车姿势，“虽然你是神，但我是凡人诶，照顾照顾我的心情啦。”

羲痕带着他从天而降，正好面前的一座宅院起着不灭的大火，羲痕长袖一挥，天边的海水形成一道水柱，浇灭了大火。

这一举动，无疑惊动了对方。

苏临低头，借着月光面前看到地上流淌着的鲜红的血，惊的往后退了退，躲在羲痕身后，紧紧抱住人的腰身，只露出个脑袋。

“噫……好可怕!”

鼻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树叶间哗哗作响，十几道黑影悄然无声的出现在他们周围。

黑衣人手里提着弯刀，锋利的刀刃在黑夜中反射出刺目的光。

黑衣人警惕的看着这个相貌不凡的不速之客，不，是两个。黑衣人第二眼才看到龟缩在后面的苏临。他们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苏临初逢此变故，担心受怕不已。“这么多人，羲痕你能搞定吗？”

“自然。”羲痕冷声。

突然，像是接收到了无声的命令，黑衣人骤然出手，四面八方的刀刃朝着羲痕刺来。

“愚蠢。”羲痕轻嗤一声，眼皮都没抬。

所有的刀和黑衣人纷纷被定格在了半空，就像有人突然按了静止键。

羲痕抬脚，迅速穿过了面面相觑的黑衣人，纯白色的火焰自动燃起，将他身后的人顷刻间烧成灰烬。

“等等！”苏临看羲痕杀伐果断，不禁有些惧怕，轻声道：“非得赶尽杀绝吗？”

“魔族，没有存在的必要。”羲痕眸子里闪过一丝讥讽，冷声道。

“不，不是这样的，我觉得，任何人都有存在的必要。他们，他们虽然杀人放火，但他们也许有亲人朋友，就在等着他们回去。”苏临不知为何自己非要辩驳这些。

苏临曾做过一个梦，似也是相同的场景，只是与当前的身份是对换的，是以他觉得，施害者也是有苦衷的。毕竟，他们每个人都曾是施害者。

理智上告诉他，自己不应该质疑羲痕，但道德上却又让他为难。

苏临从来不知道，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不知此般是否触及了羲痕的逆鳞，这位桀骜不驯的神祇站在黑暗里，背对着他，银发飘逸，身后翅膀聚拢着，一字一句说着令人发狂的话语。

“我不杀他们，他们会杀了你。苏临，你的善心未免太泛滥了些。”

“我憎恨凡人，憎恨魔族，憎恨神明，憎恨世界上的一切！但是因为你，苏临，我原谅了凡人，我原谅了你的背叛，也原谅了我自己。”

“事到如今，你要再背叛我一次么？”

羲痕的语气十分失落，让人心酸。

苏临忍住落泪的冲动，心里告诉自己，“不，他说的，都不是我。”

“我根本就不记得你！又哪儿来的背叛？”苏临轻声道。他清楚羲痕所言非虚，若非是羲痕，他们现在早已死无葬身之地。“那些人要杀的是你，不是我。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有危险。”

苏临以为这一切的相遇都是偶然，原来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

羲痕没有回答，白色火焰烧的更猛了些，连同气味和灵魂一同焚烧殆尽。他很生气。苏临的思想观念愚昧不堪，况且强词夺理，羲痕忽然觉得累了，不愿再多费口舌。他苦苦寻求那人的转世，每一次，没想到换来的是这样的局面，叫人心寒。

四周有受伤倒在地上的百姓的呻吟声，也有心疼自家损失的哭泣声。

这一切，都显得格外刺耳。

对于这个帮他们扑灭了火的怪人，百姓们本该把羲痕当作神明来顶礼膜拜。

不过百姓们又亲眼目睹了羲痕杀人的手段，这种雷厉风行，让人不得不敬畏。

羲痕在和苏临说话，没有人敢打断他们。百姓们听着二人云里雾里的对话，有的人听出了些眉目，指责的目光看着苏临。

“这个月的祭品没有上缴，魔灵大人来屠村了！”

一个老人喊道，拜倒在地。

“恒老，你这是做什么？”

“我们这儿已经没有‘药’献祭给魔灵大人了，不可能有活路啦！”

村里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声抱怨着，苏临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药？要？”苏临想起了雪夜城中赤发鬼的低语，心中直觉这其中可能有联系。

“太吵了!”羲痕骤然发怒，一道白色光波散开，四周鸦雀无声，终于又安静下来了。

“羲痕……别生气了。”终是苏临服了软，“我知道你这一路对我很好，刚才是我太冲动了。”

“羲痕……”苏临慢慢抱住了羲痕的手臂，这位神明身上散发着万年不化的玄冰般的冷气。

“唉。”羲痕面不更色，幽幽叹息，收敛了寒气。“阿临，别惹我动怒。”

双方沉默半晌，终是羲痕垂首，把苏临拥进怀里。银发倾泻，如月皎洁。

周围站着一堆乡民们，深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全村人谁也睡不着了。

眼下所有人不知怎么，都蛮尴尬的。一个大婶心直口快，道：“小伙子，你来这儿，可算来错地方了。”

“对啊，快走，快走吧。”另一人接口道。

乡民们只一个劲儿的劝苏临快走，不太敢和羲痕搭话，但对这里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

“你们这儿，发生过什么？”苏临从羲痕怀里抬起头，问乡民。

村民们面面相觑，紧闭着口，谁也不肯说。

“说出来听听，或许……我们能帮你。羲痕……对吧?”苏临抬头望着绝美的容颜。

羲痕轻哼一声，余愠也消得差不多了。

终于，一个眼神阴霾的大爷慢吞吞的开口了：“你帮不了我们的，年轻人。”

“谁也帮不了谁。”

这句话仿佛一根刺，深深扎进脑中的血管里，让人后背生寒。

苏临不明白村民为什么是这种态度，像是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

这时候，一直在冷眼旁观的羲痕突然按住了苏临的肩膀。

“不过是贪得无厌罢了。我们走。”

刚才从那个恒老高呼的那一刻起，羲痕已经看出来了，这个老人是故意的，想要引起他们注意。那他，就偏不如其所愿。

苏临不能拒绝，只好默不作声同意了。

岸礁上，潮水扑打着海滩。

苏临垂头丧气的坐着，面对着岩石发呆。

“他们的态度……怎么那样子啊？太奇怪了……”

苏临躲起来嘀嘀咕咕，声音却分毫不差落在了羲痕耳中。

羲痕观望潮海，神色有说不出的鄙夷和轻蔑，“人类，呵！”

“苏临，除了你，我厌恶所有人类。”

羲痕的声音消失在海风里，短暂到让苏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为什么？”苏临站了起来。

“人类背叛过我，当然，你也背叛过我。”羲痕眉间闪过痛苦和憎恨。“人不可信，神亦不可信。”

“啊？什么时候的事？对不起啊，我好像……都不记得了。”羲痕说的愈发逼真，苏临也有些替羲痕口中那个背叛过他的“苏临”感到愧疚了。

“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以前做过的事。”羲痕垂眸俯视海水，认真且偏执的重复着，像是在对待某个珍重的承诺。

“不过，苏临。”羲痕打开翅膀，飞到了苏临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突然，伸手钳住了苏临的下巴，异色双瞳里闪过三分温柔，三分嘲讽，三分试探，一分犹豫。

“对我祈愿吧，苏临。”

“你将是第一个对我祈愿的人类。”

“我命令你——对我许下永不背叛的誓言。”

“为此，我将满足你的一切愿望，你是光神庇佑的凡人。”

羲痕松开了手，但神色依旧威严。

“啊……啊?突然发疯?”苏临惊愕住了。

那是一种来自主神的威压，羲痕俊美无双，又偏执如斯，苏临的心跳，骤然加速。

抛开脑海中的一切杂念，苏临试图用最虔诚的感情面对他。就当是……回报这一路相护的恩情吧。

但苏临发现，自己似乎做不到。他对羲痕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苏临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单膝落地，跪在这位高不可攀的神灵面前，感到自己整个身心都臣服了。

这是什么鬼?被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操控了?啊啊啊！这么肉麻的话，怎么能说的出口?

“我，向您祈愿。神啊，我苏临，永远不会背叛您！”

话音刚落，苏临就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

男人的声音低沉喑哑：“这是你说的，这一世，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