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宁锦程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撒谎简简单单,可是圆谎却难上加难。
他露出无奈的苦笑,想好的“低碳出行”的理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爸,妈,儿子要给你们丢人了。
大伯如果还活着,外婆如果还没走,会不会也觉得他丢人现眼?
小时候经常是外婆家和爷爷家两头跑。在外婆家,过的就是顿顿有鸡蛋吃的好日子。
上幼儿园时,外婆总会给他煮两个水煮蛋,让他在路上吃。
他小时候常常搬个小板凳依偎在外婆怀里,听外婆唱熟悉的《南泥湾》,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婆择菜,听外婆讲以前的苦日子。
宁锦程不得不承认,因为父母,他小时候从来没吃过苦。他一家算得上富裕,所以他不害怕读不了书,吃不上饭。
他以为自己会永远是全家的骄傲和希望,会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可是现在他连家都不敢回。
第一次知道“死”是外婆的妈妈——也就是太姥姥去世了。那个时候宁锦程只有六岁,小小的他在屋外,看着一屋子的人围着一口棺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当然,他那个时候什么也不懂。棺材是什么?为什么要把太姥姥放在里面?那么小,那么窄,那么黑,太姥姥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哭?太姥姥不是睡着了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什么还有人边唱边跳?
他们为什么要在头上绑个白布?放鞭炮了,是过年吗?好多他爱吃的菜,是什么大喜的日子?
外婆,从来没有见她哭得那么伤心,就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妈妈,外婆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啊?”
妈妈眼眶微红,在煤油灯微黄偏暗地照耀下,她的眉目显得格外温柔。
“太姥姥去了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我们不可以去找她吗?”
“可以啊,那就要等你到生命结束的时候了。”
小宁锦程不喜欢这种活动,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根本没有人顾着他。门槛那么高,比他小腿还高,大晚上他要睡觉了,却进不了屋子,跨不过门槛。
“为什么门槛要做这么高?”
没有人回答他。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若有若无的抽泣声,悲凉凄婉的音乐声,宁锦程的声音太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他一手扶着门,无助地望着大堂。太姥姥的七个子女围着棺材,跪坐着哭泣。
灯火通明,宁锦程却感觉不到温暖。他只觉得屋外好冷,而他想回家。
冷意浸透了他的骨血,幼小的他从小就在心中埋下一颗种子——他讨厌死亡。因为有人死去,就意味着没有人会理会他。
“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回家!”
小宁锦程拉着妈妈的手,拼死地拉着她的手,似乎放手后妈妈就会永远离开。
“小程乖,妈妈去赚大钱,赚到钱就把你接回妈妈身边。”
宁锦程不懂,赚钱和一家人团聚有什么冲突?为什么不能带着他?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放在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
可是无论如何哭喊,爸爸妈妈依旧坐上了三轮车,扬长而去。
宁锦程怎么追,怎么哭,妈妈也不会回头。
那个时候,他并知道,妈妈不是狠心不回头,而是哭得泪流满面不忍心回头。
他站在外婆家门口,望着渐行渐远的三轮车,眼中满是惆怅和悲凉。
这一幕竟和他站在太姥姥家外跨不过门槛,一直哭却无人理睬神似。
这就是死亡吗?死亡就是妈妈去了另一个地方,永远都不会回来吗?
他后来才明白,死亡是另一种更加悲伤的离别。离别或许还能再见,但一旦天人永隔,就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当宁锦程重新踏上这片故土,他已经高到可以轻松跨过那门槛,他的肩膀宽到可以让妈妈靠在上面,他已经足够坚强,足够懂事了。
但是他却无论如何换不回来外婆了。
那个生活在“澎湖湾”的外婆,会唱歌哄他入眠的外婆,会炖鸡给他吃的外婆,会带他去集市上溜达给他买玩具的外婆,会在他被同村的孩子嘲笑“没爹没娘”时拿扫帚保护他的外婆……
他怎么就没能多陪陪外婆呢?他怎么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自己呢?
他突然意识到,妈妈能陪他的时间也不长了。
那一刻,对死亡和永远离别的恐惧达到了巅峰,宁锦程揽着母亲的手忍不住地发抖。
他想起太姥姥的那口棺材,想起大伯死时全村的哀悼,想起外婆离开时清明雨纷纷。
他不敢去看怀中的母亲,他知道,母亲终究有一天也会离开他。
而他,也会死。
“妈……我没有妈妈了……”
听着母亲痛彻心扉地哭声和低语,宁锦程在心中默念道:我也快失去你了,对吗?
“我……没有家了……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宁锦程心中剧痛,他一时乱了呼吸,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哭得忏悔,生不如死的未来。
“妈……我陪着你,你还有我,还有咱爸……”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妈,你陪着我,你别走,你小时候就经常抛下我走了,你不能再不要我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
王昇死了,大伯死了,外婆也死了,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你了。
没有了爸妈,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是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了。
眼泪滴落在妈妈的白发上,眼见父亲想安慰母亲的手举起又放下。
宁锦程到了高中才知道父亲不是不爱他们,而是不仅不善表达,而且还羞于表达。
说“爱”这个字比要他的命还让他难受。让他开口夸自己几句都得思索半天。
他绝不是喜欢煽情的人。他总会把温柔的内心化成略带锋芒的利刃,就算你知道他是为你好,也不免被划破了一身。
他似乎绝不会表现出软弱和柔情,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宁锦程有些时候都怀疑,就算自己死了,父亲怕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这次也一样。看见母亲哭得如此伤心,他也不知道安慰几句,只会在一旁欲言又止,举起手又放下。
宁锦程叹气,只得微微松开手。哭到意识模糊的母亲脱了力,顺势跌进父亲的怀里。
父亲怒视着宁锦程,宁锦程挑了挑眉,意图十分明显。
父亲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能先把找儿子算账的事放一边,轻声安慰母亲。
“有我在呢。妈一生行善积德,在下面会过的很好的。”
“我在呢。”父亲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要想让父亲服软,必须得先服软。吃软不吃硬这一点宁锦程早就心里门清了。
为了陪伴母亲,宁锦程在村里多待了几天。不出所料,听见了些流言蜚语。
“宁家那个宁锦程不是说在外面赚了大钱吗?怎么听锦蕙说坐班车回来的?”
“要我说宁家白养了他这么多年,赚了钱也不把父母接到城里住。没良心。”
“哎呀你们还不知道啊,宁锦程高考没考好。你没看他们家连升学宴都没办?一看就是考的不怎么样,混的不好呗。所以这几年不敢回来。”
“难怪看他也不像个发了财的。那他妈每次提起他还一脸骄傲?不知道的还以为……”
闲言碎语宁锦程从不在意,可是爸妈毕竟在这里扎根,与那些乡亲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受得了这些难听的话?
可是宁锦程却没有底气和他们争,因为他们说的没错。
他就是一个以为自己前途似锦却到现在都没混出个人样的一事无成的废物。
可就是他这样一个废物,却依然有一个为他挡住恶言恶语的母亲。
“我儿子怎么样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吃你们家饭和你们家汤了?管那么宽!我儿子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不偷不抢,赚钱少怎么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像你们,在别人背后乱嚼舌根也不怕生出的孩子没屁眼!”
“我儿子好得很!我骄傲的很!平常对我指指点点我都忍了,说我儿子我可忍不了!今天我把话撂这了,以后再让我听到你们在背后说闲话,我跟谁没完!定要闹的你们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一向温柔和善,对街坊邻居都客客气气的母亲,竟然也会有火冒三丈把别人骂的狗血淋头的一天。
那些个男女老少,全都面色如土,无言以对,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
此时,母亲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为了家人,她什么都不怕。
“我只要我的儿子好好活着,我就开心。其余的我不在乎。”
“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宁锦程站在母亲身后,眼泪如同泉涌,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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